跑到前院紫英堂,见着孤身立于庭院中的人,东倒西歪地走过去噗通跪地,苏氏茳苑早已泪流满面:“王爷,妾身不求那无上富贵,只想与您白首到老。”
荣亲王虎目红了,在那块月牙玉印交出去时,他就知恪王没命活了,心里头庆幸,又更觉讽刺:“茳苑,本王已经放弃了。”
荣亲王妃惊愕得大睁双目,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喜极而泣,连声说不晚。
他们不是孤魂野鬼,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又了无牵挂。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上有家族门楣,下有满堂儿孙。行差踏错不怕,就怕明知是死路还不回头。
相比于荣亲王的庆幸,贤亲王在得信恪王已死后,心情就复杂了。皇帝还真是有些出乎他意料,拿谁开刀刃不好,偏偏是恪王,其一母同胞的兄长。
“王爷,”幕僚张仲柴没想到皇帝下手竟这般利落且不动声色,恪王没了。
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贤亲王长吸一口气,右手拇指与食指来回捻动着,童嘉关的私兵势必要散去,他得给王府留条活路。
京里大街小巷空荡荡的,可即便如此依旧有禁军提着灯巡逻。丰和里弄宁诚伯府将仅留的两扇小门也给关了,居于丰和里弄的其他两户见此立时随之。
府里头,钱氏哄睡了宏哥儿,将其交给乳母,看了一眼盘腿坐在榻上的婆母,不禁叹气:“也不知道伯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有他在时,她没觉着什么;没他,遇着事府里就好像没有主心骨一样,连个上朝听风的人都无。
“出京办差哪有个定数,”老夫人眯虚着两眼,捻着佛珠:“你也把心放在肚子里。任它外头闹成什么样,只要咱们伯府不沾事儿,就关起门来安心过日子。”
钱氏瘪了瘪嘴没言语,她这不是怕变天吗?
恪王府外,唐逸幽看着手里的几张金票,蹙眉苦笑。这是恪王妃刚刚着人送来的,一万两金票只买一句准话,恪王是否还活着?
话是按着皇上的意回了,但金票他却是不敢往怀里揣。小心折好,还是等进宫复命时交给皇上吧。
见席嬷嬷回来,徐雅雯令乳母将两个在打瞌睡的闺女抱进寝房。
“怎么样?”
紧锁眉头的席嬷嬷也在担心自个:“镇国公世子收了金票,说王爷欲毒杀皇帝不成,被诛杀于重华宫。”
一声痛吟,徐雅雯死心了,大张着嘴凝眉无声哭着,手捂紧揪的心头。
“王妃娘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席嬷嬷回头往内室通往正堂的门看了一眼,后小声言道:“您还有两个小郡主。”
狠抽一口气,徐雅雯捂在心头的手十指紧抠,抠进了肉里,疼痛令她清醒,水眸慢慢眯起:“王爷,是妾身对不住你,”身子紧绷到抽搐,眉尾耸动,“准备晚膳,送他们上路。”
“是,老奴这就去,”席嬷嬷正欲转身,却又被叫住,“等等,”徐雅雯双唇颤动,右手张开慢慢下落覆上微凸的腹部,嘴张合了好几次才发出声,“另熬一碗堕胎药,”这个孩子不能留,“还有两碗……两碗,”泪汹涌,流进嘴里,苦咸苦咸,“两碗绝子汤。”
音一落,人就瘫了,从榻上滑坐到地。要想皇帝留活命,她的两个乖女就不能诞下流有恪王血脉的后嗣。
皇宫里乾正殿,琰老亲王见着了死了的徐博义,是一句话都没问,痛心疾首屈膝跪地,抬手拱向前:“皇上,臣恳请您容恪王一个全尸。”
皇帝叹息,似还未从刚刚的事中解脱出来,右手紧抓着那道假旨:“朕给过他机会,直到那杯毒酒奉到面前,朕还在等他收心。可惜,毒酒都杵到嘴边了,朕也没能等到。”
琰老亲王气恨,都是朱氏毒妇助长了恪王的野心,若她能从中劝阻一二,恪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朕会留他全尸,”皇帝眼中闪过晶莹:“也会保其王位,但恪王后嗣是不得再入朝了,只能做富贵闲人。”
闻此言,琰老亲王磕下头:“谢皇上。”
坤宁宫,李安好令九娘和宝桃接了御前送来的白绫与鸠酒:“皇上怎么样?”
范德江抿嘴摇首。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李安好颔首轻叹一声:“本宫知道该怎么做了。”
范德江看向冯大海,见其极为郑重的点首,便屈膝单腿跪地:“那奴才就先回乾正殿了。”
“公公慢走,”李安好示意冯大海去送送,待两人出了正殿,转身去往小书房拟懿旨。
小雀儿侍墨,这懿旨还没拟好,冯大海就回来了:“娘娘,今儿戌时初,镇国公世子带兵圈围了恪王府。”
李安好手下一顿,这么早,戌时初恪王还活着。只略一细想,便知皇上这般做的用意了,落笔继续拟旨。
很多时候人一旦死了,罪孽也会跟着被淡化,尤其是像恪王这种没造成什么影响,膝下还有无辜稚子的,更易引人同情。只世人忽略了根本,恪王之所以没翻出水浪,全是在于皇上棋高一招。
皇帝及早令镇国公世子圈围恪王府,也是防着这出。
恪王膝下有三子,按《大靖律法》,逆着最轻都要诛三族。那皇上是放过恪王三子,还是杀之?
宗室都在看着呢,恪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兄长,皇上若是按《大靖律法》杀恪王三子,宗室会觉皇上太过无情,毕竟稚子无辜。
可无辜稚子终有一日会长成,谁能担保他们不记杀父之仇,不随恪王生贪妄之心?
宗人令琰老亲王虽不太管事,但却极爱惜后辈。其身份摆在那,他要是开口,皇上怎么都会留几分情面。所以把恪王府留给徐氏雅雯清理最佳,徐氏雅雯是聪明人,她会参不透皇上要的是什么吗?
想两女活命,安享富贵,就要让恪王绝嗣。
拟好了懿旨,李安好又从头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后盖上凤印。
冯大海上跪下叩首:“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后双手举过头准备迎懿旨。
李安好幽叹一声,轻哂一笑,她今天叹的气都快多过前半年总和之数了:“去吧,想来徐嫔应已听到消息了。”
一刻后,冯大海捧着懿旨在前,九娘和清秀宫女分别捧着白绫和鸠酒在后。出了坤宁宫,去往瑶光宫。
瑶光宫里,徐雅琪已脱簪去饰,换上了她最喜的浅蓝色留仙裙,披散着一头青丝坐于镜奁前。多情水眸红肿着,一眼不眨地看着镜中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此生如梦,花未开就已折,含泪凄然笑之,白活了一场。
西侧殿,孔氏雨晴站在檐下,目睹了冯大海一行入了东侧殿。略显尖细的宣颂声隐隐可闻,一抹阴影投射在窗棂上,美人举杯仰首。
一滴清泪滴落,孔雨晴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后宫里少了一如仙佳丽,她该高兴才是,可她为什么要流泪?
抬手抹泪珠,拿近细观指上水湿,思虑久久,她以为大概是想哭了。
大厦倾覆,灰飞烟灭。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命从由不得自己。
乾正殿灯火通明,一夜未熄。
恪王联合延陵总督徐博义屯养私兵二十千,私造兵器,意图弑君谋反之事在天明时被昭告天下,其中只字未提齐国将军府,邸报发往了四方。
京里嗅觉灵敏的世家都变得异常谨慎、低调,就连闹市里吵杂声都没以往那般大了。各家的子弟在外行走,也收敛了凌人盛气,小心翼翼起来。
证据确凿,恪王、徐博义虽伏诛,但此次谋逆牵扯颇多,还远不到结束时。而皇帝也没有要轻轻放过的意思,深挖恪王、徐博义党羽,一一拔除严惩。涉事甚深者,按律诛之。
雷霆手段,令文武百官胆寒。再联想当年牡江延河堤坝坍塌,江阳严氏全族被诛,皇上面目再次深刻。
清风和煦之下是帝王心性,不容侵。
前朝腥风血雨不断,后宫也不平静。淑妃与郝昭媛与外通消息,之前因着皇上大计,李安好没有发作,但现事已败露,她自是要申饬一番。
要不了两人的命,只罚禁足三月,抄写经文百册。
后又借由徐嫔之事彻查后宫,但凡有点不对的宫人全部被换下,送往慎戒司。
秋去冬来,前朝后宫这波清洗直至小年才将息。
而因着懿贵太妃病逝,恪王谋逆事败等等,这个年过得是极为寡淡,京里也不见喜气。
元宵之后开印,皇帝恢复了过去的面貌,又是一脸温和,只文武百官再不会被骗。外头屋檐上白雪皑皑,一个早朝下来,后背都湿透了。出了太和殿,除了那么几位,无不是张大嘴吸气。
勇毅侯逮着李骏,硬扯着他往前大跨步走,出了宫找一偏僻地:“你就说吧,要怎么宁诚伯府才能消气?”
在朝为官,谁他娘没干过几件错事,这五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他是过得够够。
出去办了趟差,虽然没查出个一二三,但到底是在外走了一趟,宁诚伯也算开了眼界,更加沉稳内敛了,紧皱双眉:“岳父,这是干什么?”
“岳父?”勇毅侯瞪大眼,手指李骏:“这可是你叫的啊,老夫没强迫你。”
宁诚伯瞅着勇毅侯,想着府里母亲跟他说的事,心中一动,眨了下眼睛扫视左右,后凑上前低语问道:“能告诉我,您犯了什么事吗?”
勇毅侯以为李骏晓得什么,一蹦三尺高手点他的鼻尖叱问道:“谁说老夫犯事了?”
“那你为什么一月六七封拜帖往我府里递,”宁诚伯细品着勇毅侯面上的神情:“皇上办的是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官员,你紧张什么?”老东西不会犯糊涂吧?
“老夫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勇毅侯撇过脸,那事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谁晓得会不会被揭出来?
欺君啊!
“那你紧张什么?”宁诚伯不太信他的话,不眨眼地盯着,就怕错过什么:“我可跟你明说,有事早撂,不要连累安好,她可不是钱氏生的。”
勇毅侯沉默了。
皇帝回了乾正殿,喝了半盏茶,就开始处理年间积压的政务,翻了头本折子,阅后嘴角上翘笑道:“武静侯请立韩逾为世子,”朱笔下落,准之。
“韩逾顽疾痊愈,身子日渐康健,”范德江是觉得武静侯赚大发了:“去年平中省一行,其用了四个月就查到了杨黎琛头上,可见本事不小,心思也缜密。武静侯不痴不傻不瞎的,能不知好孬吗?”
一袭寒凉风掠过,天甲出现在右二盘龙柱后:“主上,天智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地支持!!!!
皇三子:不要催,算计着时间,我已经到门口坐等了。
第67章
闻言, 皇帝手下一顿,朱笔定在折子上,面上的笑意散了。一位男生女相的青年自后殿走出, 其腰间挂着一只小巧的翠玉鱼篓, 背在后的右手尾指旁横生一指。
至殿中央跪地,微颔首两手朝前拱去。
“主上,天智让您久等了。”
声音如清泉流水, 听之动人。皇帝抬眼看向跪在殿下的青年,搁下朱笔:“起来吧, 天丑呢?”龙卫这任天智是天丑在蜀地霞茗山山沟子里捡回来的,那时天丑还不及弱冠之年, 也未登顶天甲之位。
天智, 天生六指, 这在尤为信奉神灵的霞茗山一带是为不吉。天丑捡到他时, 其就只剩一口气了。
长于暗卫营, 五岁显多智。上任天智爱极,便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十二岁悟出摄魂道, 十六岁控魂令他师父入眠, 终结了他师父的天智之名,取而代之。
上任天智就是现护国寺的空名大师, 徒弟青出于蓝, 师者甚慰。
站起身,天智促狭笑之, 瞬间灭了一身的清冽:“这回天丑可没逮着臣,臣能掐会算,知主上思念臣,就自己跑回来了。”
还杵在盘龙柱后的天甲, 哀叹一声,领这茬不着调的天字号是真心疲累:“天丑捡了你也是瞎了眼。”
“他眼本就不大,”天智将笑眯着的两眼大睁,似要跟谁比眼大一般:“这回远行,我绕道蜀地寻着双亲了。”
“你没把他们气死吧?”天乙插了一嘴。
天智两眼珠子一转不高兴地望向大方脸:“我像是个恶人了?”
范德江撇了撇嘴:“反正不是好人。”
自皇上登基,他都被天智控魂打劫了六次,虽然每回取银不多,于他是不痛不痒。但……但伤人心的是天智那张毒嘴,拿了他的银子,竟然还说早就给他算了一卦。
卦象示:范德江一生无子无女。我呸,这要他来算?戳心窝都没这么戳的。
天智撩起垂在胸前的发往后一拨:“寻他们,不为别的,就是想当面谢谢他们当年的弃养之恩。”天生六指在霞茗山一带被视为孽之子,那两人不丢弃他,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相比而言,在龙窟,那简直就是神仙日子。有师父、有兄弟姐妹,还有阔绰的主上,面上洋溢着浓浓的幸福,完全无视范德江的不忿。
旁观许久,皇帝见天智一点没变,不禁露笑:“朕有事要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