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芝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小叔第一次来家里的情景,父亲外出事,被小叔舍命相救,又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来了,带他做生意,让他融入计家,年少时,他就是温润爱笑的样子,十来年啊,他在计家整整十来年!
“你也没什么好恨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音冷笑,“如今的计家不还留了你一个。”
安芝蓦地抬起头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恨,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过去都做过些什么。”清音的声音尖锐,带着幸灾乐祸,“我倒是忘了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要等不及,不如早点下去与他们团聚。”
“清音!”
“住口!”
唐侬的轻斥声响起,安芝手中的匕首随即朝她刺去,这一回不是为了刺激唐侬出手,安芝是发了狠要杀了清音。
“知知。”唐侬挡住她,清音靠到墙上,眼底还带着挑衅。
安芝手掌微松,袖口内落出一把飞刀,唐侬保护不及,飞刀直接刺在了清音的肩膀上,唐侬反手桎梏住她,匕首朝安芝自己的脖子这儿靠近。
安芝仰起头看他,目光讽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小叔您的恩赐,留了我的性命?”
唐侬眼神微闪,就这短暂失神,安芝用力上踢,破开他的桎梏,利刃划过胸前,割破了他的衣服。
清音大笑起来“看到没,你想饶过她,她未必肯放过你。”
安芝看向清音,漠然“刀上有毒。”
清音脸色骤变,捂了被飞刀刺中的伤口,血是暗黑色的。
唐侬踢翻了桌子,拉起清音,从窗户翻了出去。
初七追了出去,此处客栈二楼,两个人翻下去后很快消失不见,安芝站在原处,看着塌上留下的几本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
沈帧推开门,没有点蜡烛的屋内,黑漆漆的。
一团人影坐在那儿,从走廊里透进来的光看,地上一片狼藉,倒地的桌椅,破碎的茶杯,还有一股药味,掺杂着血腥气息。
拐杖落地声轻响,脚步有些沉,坐在那儿的人影却没有反应,沈帧示意宝珠关门,屋内重新归于了黑暗。
沈帧在她旁边坐下,安芝缓缓抬起头,神情却是无比的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担忧。
“你怎么来了,我在想事情,都没注意到你进来。”
平静的语气,如此静的距离,她的眼底甚至是没有情绪闪过,沈帧抬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想过许多种把你拥在怀里的情景。”
安芝的身子微颤。
许久,安芝眯上眼。
“李致想起之前的事了。”
“嗯。”
“他说三艘船从岭西出发时,罗盘还没什么问题,在海上几日后,是有人发现天气不对,才觉察出船可能偏离了航道。”
宣城到岭西,常年都有船来往,光是计家一年都至少一趟,别说整个宣城乃至金陵加起来,所以对这条路上的海上天气,已然很熟悉。
船上的管事发现天气不对后就即刻做了禀报,之后他们才发现罗盘出了问题,明明海上天气不对,罗盘上的指向却没问题,打了旗语到后面两艘船,另外两艘船的罗盘也是如此。
比起查原因,更重要的是将船开回到过去的航线中去,可大海茫茫,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风向时变的情况下,根本难以区分东南西北,更不清楚现在船在哪个位置。
在还没商量出对策时,暴风雨来了。
也就是这场暴风雨的到来,才让在船上的计安林怀疑到了唐侬身上,但当时情况紧急,他也只与身边的李致提了一下,之后被卷入暴风雨中的船出事的太快,李致赶回船舱想救大少爷时,计安林已经受了伤,双腿被压在倒塌物上无法动弹。
计安林只来得及交代李致几句话,他的玉佩被小叔拿走了,让李致保管好木牌,一定要活下去。
老天爷不会管你是否把事情交代清楚,海浪来时,整艘船被扑下去,李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苏禄,记不起来所有的事。
之后回了宣城后才渐渐有碎片的重合,直到他们在李家遇袭,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急匆匆前来客栈想找大小姐,在看到唐侬身上掉下来的玉佩后,这才彻底想起商船失事。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拼上了所有的运气。”
沈帧垂眸“我知道。”
安芝看着屋子,声音中透出颤意“所以大哥,没能活下来。”
纵使水性极佳,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活不下去,船沉下去时,大哥的双腿被压伤,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三年前安芝就接受了这件事,三年来也曾无数次的在希望与失望中来回的经历着,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沈帧,可我还是好难受。”
她没有哭。
眼泪是最好的宣泄物,安芝却哭不出来,长久以来她所秉承的,坚信的,依赖的,在今天夜里被打破。
她与父亲于大哥视作的亲人,害死了他们。
她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了,可又陷入了谜团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知知。”
沈帧的叫声将她拉了回来,他轻抚了下她的头“柔弱些没什么的。”
安芝一怔,胸口处有什么沸腾,用尽力气的在往上爬,她很努力的想将它们压回去,可却抵抗不住。
谁说的,她计安芝除了身体有过柔弱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将她打败。
可眼眶啊,就是止不住的酸涩,往外冒了丢人的眼泪。
沈帧感觉到肩头处的呼吸有些重,抚着的手顿了下,随即,他轻拍了她的后背。
屋外宝珠红着眼眶,一把把摸着眼泪,目光紧盯着合上的门,就怕小姐喊她她没听见,全神贯注的,连旁边来了人都没注意。
权叔看了眼屋外沈家大少爷的护卫,再看宝珠“小梳子呢?”
宝珠转头看他,啜泣着“不,不知道。”
权叔叹了声,转身走下楼,正好遇上了赶到客栈来的李管家,权叔摇了摇头,李管家心都揪起来了。
“李管家您在计家这么多年,关于三老爷的事,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李管家与他一同走出客栈,连连叹气“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少爷都没多大,老太爷还没过世呢,老爷出远门几个月,回来时就带了三老爷,说是路上出了事,三老爷为了救他险些丢了性命,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了计家。”
“他与老爷一家相处的很融洽,关系比二老爷他们好许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大小姐对他也很依赖,计家出事后,得知他还活着,我倒还高兴的很,有三老爷在,大小姐心里还好受一些,哪里知道,哎!”
两个人越走越远,客栈内,黑漆漆的屋内,低低的咽呜声还在持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人去算到底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似乎明了些,寂静的街市上也有了声响,沈帧抬眸,光亮透进窗户,清晨朝阳,洒落在地板上,特别的美好。
怀里的呼吸声不算平稳,眼角渗着泪,偶尔还有啜泣声。
沈帧低头,看着被她揪住的衣服,抬手将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遮住,给与她最好的安睡环境。
他曾想过无数种拥抱她的方式,唯独没有想到这种,他也没想在她最难过的时候“趁虚而入”,可若是她需要依赖,他希望自己是第一个。
笑也好,哭也罢,他愿意陪着她。
第107章 金樽
安芝醒来时已快中午, 春日的光懒洋洋照射进来, 一如昨日。
安芝起身, 看着盖着的被子, 在床上坐了会儿发呆,宝珠推开门来,端着吃食冲她笑“小姐您醒了,我给您煮了您爱吃的白露羹。”
宝珠神情里半分异样都没有, 除了眼眶底下遮不住还有些红肿,洗漱过后到客栈外, 李管家和权叔都在,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微笑, 就好像昨夜的事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沈帧的马车在后面,驾车的初五还是一脸沉默, 天大的事也改变不了他的神情, 小窗那儿, 沈帧正在看她。
安芝轻轻摸了下昨夜被震疼的虎口, 鼻子微酸,冲大家笑了笑。
为了让她心情好一些,这些人都费了许多心思。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权叔,赵家那边怎么样了?”
“昨天人抓回去后, 今天一早商行那边赵家与钱庄都派了人过来, 按大小姐的吩咐, 将契送去了衙门。”
“四间铺子还有两条船, 算下来是不是还差一点?”
权叔点点头, 实际上商行内能变卖的东西很少,之前那些货还得赔给别人,所以算下来还差了些。
“李管家,家里东西也都搬走了?”
李管家本想晚些时候再提,希望大小姐缓缓,可大小姐提起来了,他也就只能先说“大清早赵家就叫人来了。”李管家昨天夜里留在计府中,天没亮赵家那儿就派人过来了,二十来个人高马大的人,进来时凶神恶煞的十分吓人,难怪宣城中常有人说赵家惹不得。
“搬干净了就好,也省了再等他们,等衙门那边落定后,明日就将那边库房中的搬回去。”安芝走上马车,“现在去衙门。”
李管家与权叔面面相觑“大小姐这是……”
权叔拍了拍他肩膀“大小姐这是叫我们不用担心了。”说完后权叔看向那边沈家大少爷,有他在也好。
宣城衙门内,被关了一夜的计家二老爷,整个人显得沧桑,虽说许多年前他就是个乡下小伙子,可人到底是富贵过了,再跌下去,就显得更加的狼狈。
关在隔壁的计成云,昨天夜里还大吵大闹过,但这是衙门,被衙役锤了两棍后老实了,安芝进来后,他坐在暗处,就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她。
安芝径自来到计二老爷这边。
“明日衙门这边会押送一些人去官窑,堂伯,你与表哥就在其中,卖了商行清了家中的东西,你们还欠赵家七百两,官窑中一个月八钱银子,一年十两不到,除去衙门抽走的,你们还得在那里做五十年。”
计二老爷握住牢门看着安芝求道“安芝,二伯如今都四十多了,你这不是要二伯死在官窑里,安芝,你父亲真的不是二伯害死的,我没害他们啊。”
安芝看着眼前的人,三十多年前,二堂伯还年少时,与大堂伯一起,跟着他们的父亲,被祖父接到宣城,生活一下富庶后,这心态也就随之跟着变了,所以他们父亲过世后,他没从遗言跟着大堂伯回乡下,而是继续留在了计家。
祖父和父亲原本就是宽厚的人,二堂伯要留下,便是当亲人一样对待着,即便是二堂伯在生意上表现平平,也给了他独掌一家商行做管事的权利,可贪婪的人没有满足的一天,走到这一步,他心中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依旧是没有多少愧疚。
“二堂伯,我可以替你们偿五百两给赵家,让你们能早点从官窑解脱。”
安芝话音未落,计二老爷的眼睛就亮了,也不管她之后会提什么,直接答应了下来,安芝从怀里拿出弯钩玉佩“你可认得这个?”
“这,这不是你父亲留给你们兄妹的。”计二老爷不明所以,“你满月时你父亲亲自给你戴上的,你大哥的也是。”
“这玉佩是怎么来的?”
计二老爷想了会儿“二十多年前带回来的,那一趟你祖父跟你父亲出远门,回来时就有这个了,当时他们去的是利安。”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去想具体也记不清楚,不过计老爷较为印象深刻的,是那趟回来后太老爷病了一场,病好了后身体状况差了许多。
安芝握着玉佩,这东西的来历比她想的还要早,大哥都还没出生。
计二老爷一心惦记着安芝说的五百两“安芝啊,你说的那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