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吉王只觉得湿透的甲胄里又出了层冷汗,比雨水还冷,冻得血肉都凝固了。
他不得不慎重审视萧瑟瑟的表情,那样冰冷而从容,严肃而镇定。如果她真的穷途末路了,凭她一个女流又怎么可能做到这般?不,她肯定是有恃无恐,她知道御书房设下了奇兵埋伏。他不能去打这个赌!
一念生出,吉王道:“顺京四营里,有两个都哗变了,帮助本王破了顺京城的大门,扫荡城中的防守势力。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打进帝宫跟本王的军队会合,天英帝的埋伏也只能坚持到那时!哈哈,他终究是敌不过本王的铁骑!”
雷声再响,震耳欲聋。狂风骤雨里,萧瑟瑟的面容忽而变得惨然,嗓音单薄的充满绝望。
“罢了,我认输。”她沮丧的摇摇头,叹道:“也不必等到那个时候了,御书房根本就没有埋伏,你们再往前走十个台阶也不会有事。”轻轻拨开何欢,走了下去,“是妾身输了,愿赌服输,妾身愿意接受吉王爷的处置。”
她缓缓走下,全身暴露在雨中,瞬间就被淋得湿透。
何欢喊着“表小姐”,伸手要抓她,却被她轻柔的推开。
“何欢,输的是我,你在这里看着,不要插手吉王爷的惩罚。”风将萧瑟瑟单薄的字句总来,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走向吉王。
“吉王爷,请看在妾身身怀六甲的份上,能容妾身说几句真心的话。”
她走到吉王的面前,就站在他前一层台阶上,仍旧要仰视这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
雨湿了她的发,湿了她的肌肤,睫毛上的落雨像水帘一样流下,那双静美的眸子在水帘的后面静的像是两颗蓝田玉珠子。
“吉王爷,您是妾身见过的,最勇猛、最能拼杀之人。不论天英帝是怎样想的,妾身对你叹为观止、心服口服。”
☆、死地而生
不想萧瑟瑟竟然这样称赞了他,吉王听得十分受用,狷狂的笑道:“本王从少年时期就习武射箭、精通兵法,杀过敌,饮过人血,战功赫赫!当年的邪教叛乱还是本王随父王共同帅兵镇压的!天英帝那懦弱之徒,他有什么资格削我们的兵权,处处限制我们?”
萧瑟瑟轻轻一笑:“是啊,仔细想来,这天下本就是谁有能耐谁居之,守不住就只能被更强的人打下来。吉王爷说的句句都在理,妾身也赞同。”
“哈哈!”吉王禁不住大笑,“算你识时务!就冲着你这句话,本王就留你一条贱命!”
萧瑟瑟欣喜若狂,“谢谢!妾身本以为必死无疑,说的都是真心话,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吗?”
“哈哈哈!”脑海中回荡着萧瑟瑟的溢美之词,吉王大喜过望,仰头大笑起来。
突然间心口窜上一阵凉意,既冰冷又尖利的传上来,吉王心下一凛,笑声顿时断在了嗓子根处,想说话,却被胸口的剧痛牵得难以发出声音。
他瞪着眼,脑袋僵硬的低下去一看,只见萧瑟瑟右手握着一支匕首,刀刃□□了他的心口处。
“你……”吉王瞪着萧瑟瑟,她也在瞪着他,用一双冷入骨髓的眸子瞪着她。
吉王抄起手中的剑,朝着面前的人狠狠的劈下去。不防萧瑟瑟已经侦破了他的动作,身体往右边一倾,躲过了这一剑,同时抬腿狠狠踹在吉王身上,借着反冲力拔出匕首,看着吉王的身体倒跌下三层台阶,胸口的血立刻染红了身下一滩雨水。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了,这片刻,所有人都还像是被定身了般,静止在那里。
何欢朝着萧瑟瑟冲来,而萧瑟瑟挥着匕首,对叛军吼道:“吉王心脏中我一刀,必死无疑!尔等叛逆只要放下武器,一概免死!”
冰冷决然的声音,穿过漫天暴雨,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们再度愣住了,看着萧瑟瑟坚毅的身影,再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吉王。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天地间一片刺眼,吉王胸口涌出的血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一个叛军将士怯怯的放下了武器,他想,吉王定是活不了了。
然后,第二个人放下武器。
第三个人。
第四个。
第五个。
……
吉王目眦尽裂,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像是不顾会自我毁灭间,疯狂的一剑劈在一个将士身上。
这将士刚刚放下武器,还未来得及换下口气,就被砍死在地。
所有叛军将士们骇然,只见吉王势如修罗,捂着心口的刀伤怒吼:“谁敢投降,本王砍了他!给我杀!给我杀!”
“杀……”
“杀!”
叛军将士们再度捡起放下的武器,一个个的再度化身为杀戮的刽子手,要夺走此刻离他们最近的萧瑟瑟的性命。
而何欢已经先一步抵达萧瑟瑟的身后,一手抱着她,朝后倒飞出去。
“给我射死她!”
吉王恶毒的吼声,刺头漫天水色而来,随之一并而来的还有一支箭,那样快,箭镞挑开线般坠落的雨,正对着萧瑟瑟的心。
躲不开了!
这是何欢心中的念头。
本能的反应,何欢抱着萧瑟瑟在空中一翻转,用自己的背部对着射来的箭。
“不!”萧瑟瑟凄厉的喊道。
她仿佛又看见了那日灼灼晴朗的天空,大尧北关的雄浑宁静,黑衣杀手们突入而来的索命袭击,然后是何惧扑向张逸凡,被三支机关箭射中,与世长辞。
何惧已经死了,难道今天,何欢也要为了保护她而死吗?
“何欢!”萧瑟瑟涌出了眼泪。
不行,还是不行,如果她的那一刀彻底杀死了吉王,那何欢就不会替她死了!
箭矢破空的声音近在咫尺,可是萧瑟瑟却始终没有听见何欢中箭的声音。反倒是一声来自别人的闷哼,而这个别人,这声音,正是萧瑟瑟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忘言!”她喊了出来。
何欢抱着萧瑟瑟落地,只见玉忘言就立在两人下面的三层台阶处,手中抓着那支箭。
烟灰色的衣衫被雨湿透了,却丝毫不减他的惊艳。乌发贴在如玉的轮廓上,只一眼,就让萧瑟瑟忘却了呼吸。
只用单手,凭空阻箭,这是极为深厚的内力,惊骇了所有的叛军将士,他们已经无法再注意到玉忘言的手心里流下鲜血,染红了他的袖口。
“瑾……王……是你……你……”吉王想说什么,而玉忘言根本不想让他说。
握箭的手一扬,玉忘言挥手就想将箭掷入吉王的心脏,却在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听见一声叱喝:“反贼!休得再猖狂!”
一人忽然从暴雨中冲出,踏着树枝借力飞来,落在吉王面前,湿透的黑衣黑的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狷狂而阴邪。
吉王看着他,原本暗淡的眼底又生出了希望,“二殿下,您……您……”是来救我的吗?
“哼!”玉倾玄冷冷一哼,藏在身后的剑忽然被亮出来,猛地刺进吉王的伤处。
“反贼,纳命来!”随着玉倾玄的叱喝,吉王倒地。
他在濒死的前一刹,才明白过来,二殿下到底是个多么阴险狠毒的人。丢弃他,就和丢弃一团烂泥一样。
吉王死不瞑目。
玉倾玄回过头,和玉忘言的视线交错在暴雨之中。一个手里的剑上,血如水流般被冲刷着滚落,一个丢掉了手中的箭,手心里都是血。
“瑾王,你没事吧。”玉倾玄咧开一道笑,笑里有得意、阴邪、鄙视,口气却是极尽的担心。
玉忘言仿佛是没听见,一挥手,暴雨中行军的声音渐渐靠近。御书房前的叛军队伍,见吉王伏诛,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见迷蒙的暴雨中走出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像是团团乌云将他们压迫在其中。
叛军将士们颤抖的放下了武器,跪地求饶是他们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大内总管从御书房里跑了出来,靴子底溅开一路的水花,“瑾王殿下,您终于来了!”
玉忘言没有回头,目视着叛军队伍,说道:“告诉皇伯父,本王已带领顺京南北两营,拿下东西两营,现在南北两营的将士们杀入帝宫,吉王叛军迫降,顺京之危解除,皇伯父可以安心了。”
后面是大内总管的欢呼和赞美之声,玉忘言无心理会。从到达这里的一刻起,他的所有心思就全在萧瑟瑟的身上。现在,他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而他最挂念的人,却还淋在雨水之中,刚经历一场几乎丧命的凶险。
“瑟瑟!”
“忘言!”
萧瑟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不知是睫毛上不断流下雨水,还是眼底在涌出眼泪。
一切都模糊成一团天灰色,包括玉忘言的面孔。但是,她还能清除的看见他濯玉如月华的眸,看见他眸中的牵念和深情,看见他鲜红的右手和戴在手腕上的红绳,红色被雨水洗得更深、和田玉珠子被涤成剔透的白。
萧瑟瑟被揽入熟悉的怀抱里,一瞬间,冰冷的身体温暖了,从外向内,她再也不觉得冷。
一双小手反抱住玉忘言,他来了,她就知道他一定能摆平一切,平安的回来,像这样把她拥抱在怀里。
她虽然没能诛杀吉王,却成功的为他拖延够了时间。他们赢了,他们赢了!
“瑟瑟……”玉忘言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是拥着这软软的身子,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她的幽香,他忽然就词穷了,竟是有些拗口似的吐出四个字:“苦了你了。”
“忘言……”后怕一股脑的袭来,萧瑟瑟泪如泉涌,埋头在他胸口上哭了起来。
“瑟瑟,我先送你回御书房,都淋湿了。”玉忘言心疼的喃喃,抚慰的吻一个接一个的落在萧瑟瑟的脸上。
他用自己的大氅遮住萧瑟瑟,勉强挡一些雨,先把她送到了御书房的屋檐下。
“忘言,忘言……”萧瑟瑟还勾着他的手,抽着鼻子。忽然间觉得身子一软,方才紧绷如弓弦的神经这会儿猛地松弛下来,瞬间就要了她全部的知觉。
萧瑟瑟的身子晃了晃,虚脱的晕了过去。
玉忘言吓了一跳,“瑟瑟!”连忙接住了她。
临近大门的萧书彤,也快步走出来,帮忙扶住了萧瑟瑟,“四妹,四妹!清醒一些!”她转头冲着御书房的里间喊道:“林太医,瑾王妃晕倒了!”
☆、被下药了
萧瑟瑟觉得,自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到处游荡。双脚踩不到地上,像是飘着似的,忽而飘到湖阳的五层塔,梁国盛京的荻花湖,忽而又到了燕北的中皇山,湘国的武陵源……
武陵源开遍桃花,落英缤纷如雨下。听说这里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一块洞天福地,不论外面是炎炎烈日还是杳杳寒山雪,这里永远开着桃花,不会凋谢。
萧瑟瑟飘累了,飘不动了,停下来坐在一棵桃花树下休息。
粉色的花雪一般的洒满她的画裙,仰头,漫天的粉色梦幻又清灵,灼灼其华,铺了满世界的锦绣。
桃花林的深处,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袭雪白的薄衣,挽着面纱,悠远的目光像是穿过万水千山而来,落在萧瑟瑟脸上。
“表姐?”萧瑟瑟扶着树,站了起来,脸上是诧异的表情。
表姐没有动,就那么立着,广袖略带着透明,像是被抹去了磷粉的蝴蝶翅膀。面纱上点着的血色梨花,在整座桃林里,是那么的显眼且刺眼。
“有朝一日,当信仰的一切都崩塌时,能不能度过去,就看你的决心了……”
这是表姐曾经给过的忠告,萧瑟瑟再次听到了,有些模糊。
她笑了笑,粲然的像是终年不凋的桃花,再不复初次听见这忠告时,脸上所出现的惊讶和微白。
“我们什么都能度过去,表姐。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中有我,我中有他。只要我们没有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决心,就永远不会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