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婚帖必须要送,犹豫许久,我终于鼓足勇气扣两下门。
开门的是时兰,见了我,神色立刻便有些不对,挡在门口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直觉不大好,捏着婚帖的手心里冒出一层汗,顺带就被那帖子染上一手的大红色,细看甚是吓人。
静过半晌,时兰低着头道:“慎礼哥哥,你……你过会儿来行不行?现在家里有客人,爹娘和哥哥都在招待客人。”
我越过时兰往院子里望了望,有些好奇地道:“是什么客人,很重要么?”
时兰抬头看我一眼,脸上带了些难以言喻的同情:“很重要,所以你过会再来吧。”
我想了想,将手中揉了半天的婚帖递给时兰,道:“既然这样,我便不进去了。这是何小姐与方渊的婚帖,你把它给你哥,且与他说,何小姐嘱咐过,一定让他去。”
时兰唔了一声,接过婚帖,作势便要关门,没料想时老爷子忽然从前厅走了出来,略一抬头,正正与我四目相对。
我险些拔腿逃跑。
正斟酌着想打声招呼,时老爷子竟一反常态地迎上来,略带些责备地对时兰道:“兰儿,你也忒不懂事,怎么不放你相公进门?”教训过时兰,又转头对我分外和蔼地笑道:“贤侄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时老爷子说一句话,我便退后一步,直等到他把话说完,我这两条腿便和失了知觉似的,彻底的从大腿根一路软到小腿肚子。
时老爷子已经很久没叫过我贤侄了,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结合时兰方才看我的那个眼神,我觉着,我现在必须赶紧跑。
方要开溜,时逸之的娘也笑呵呵地转出来,与时老爷子一道,一唱一和地把我往时府里拖。我不敢推拒,只得跟着时家二老进到屋里,门一推开,我没忍住呃了一声。
非是我少见多怪,这屋中的气氛委实怪异——打眼望去,时兰蹙眉站在门口,身旁挨着笑得一个比一个灿烂的时家二老,时逸之坐在桌旁,自顾自低头大口地去灌凉茶水,脸上黑里透着些青。屋子的正中央处,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垂首静立,左手牵了个两三岁大的小萝卜头。
垂首静立的女子有一张温婉的江南美人脸,两弯黛色含烟眉,一点带笑丹绛口,眼波流转间顾盼含情,所到之处皆是春.色。
只粗略扫过一眼,我便被这女子真切的惊艳到。
时兰磨蹭到我身旁,挽住我的胳膊悄悄叹气。而那女子对我行过礼,低头对身侧粉嫩嫩的小萝卜头笑一笑,抬手指着时逸之循循善诱地道:“皓儿,叫爹爹。”时逸之额上青筋直跳,脸色慢慢的由黑里透青转为紫里泛白。
我脑子里翁的一声,好在有时兰搀着,只是晃了晃,没摔下去。
时老爷子捋着下巴上那一缕胡子,伸手拍我的肩膀:“贤侄啊,这是温绾,她身旁的小孩儿叫文皓。逸之这小子也真是的,瞒着我们,自己在外面藏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娘子,还生了儿子。”
顿了顿,伸手去揉时逸之的脑袋,话锋一转,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你以为你爹我是那种看中门庭的人么?你与温绾,你们即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们?你这个模样,亏得人家温绾知理贤惠,肯在外面没名没分的跟你三年,你……你真是糊涂!”
时老爷子还想骂,被那名唤温绾的女子出声止住。温婉低眉柔声地劝道:“时伯伯,您快别怪云清了,云清之所以不告诉您,是……是为护我。如我这般在出嫁之日便死了相公的寡妇,娘家人不收,婆家人也不要,幸得上天垂怜,遇到云清,方能苟活至今日,至于名分之类,从不敢奢望。”
原是被姑娘拖家带口的跑来寻亲了。我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心中颇有些五味陈杂。
正要说些什么,又听那女子继续道:“伯伯,我原本不该找到这里来,但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生了病,怕是活不过一年了,皓儿……皓儿还小,总要有人教养,伯伯,我可以不进门,但皓儿总归是要认祖归宗的呀。”
温绾把这几句话说的情真意切,言语间以退为进,滴水不漏。
我忽然便没了兴致。
又听了一会,我抓住几个人温茶换水的间隙,连忙插嘴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方便听,先回去了。”麻木着一张脸作过揖,我抬脚便走。
时逸之追在后面喊道:“慢着,我和你一起走。”
我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随口劝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快回去哄孩子吧。”
唉,真是。
风萧萧,叶簌簌,园里红杏关不住。
鬼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我晓得时逸之为人风流,早些年在外面惹了一屁股桃花债,但我总觉着,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是个人都要有些“过去的事情”,即是些过去的事情,便是无需计较的事情。
可是方才,听那女子话里的意思,时逸之和她好了三年,竟是从未断过,末了还不能给她个名分。
风流是一回事,下流却是另一回事,即是已和人家姑娘有了孩子,又端什么架子?说什么护着?凭时老爷子那个盼儿媳盼到疯魔的性子——莫说是寡妇,只要时逸之能定下心来,就是娶勾栏院里的头牌,时老爷子也断断不会说个不字。
越想越是憋闷,我低着头大步往回走,没留神撞到把扇子上。时逸之拧着眉,不顾屋里那一大家子人,揪了我后衣领一路拖着拐进个小胡同里,一把将我推在墙上。
时逸之把两手撑在墙上,霸气十足的挑眉,我抱臂随着他胡闹,低头看地上青草苗苗,不发一语。
半晌,时逸之抿唇道:“你跑什么?没有想问的么?”
我摸摸鼻尖,咂嘴道:“你睡过人家姑娘不?”
时逸之神色复杂的点头,没吱声。
我心里凉了半截,接着道:“那孩子是你的不?”
时逸之再点头,停顿片刻,似乎是有些不大确定:“大约对。”
余下的半截心也凉了,我横眉怒道:“你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你……你……”好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我叹口气,索性闭嘴。
于这件事上,我似乎没有立场去质问时逸之什么。
无论是那女子的存在,还是时家二老的态度。仔细算下来,时逸之与那女子好着的时候,我也正在谢璟身后跟屁虫似的吊着,说到底,我与时逸之,我俩可也是半斤八两。
或许我憋闷的只是时逸之刻意瞒我,口中把话说的万般好,私底下却还耽误着那女子。
时逸之的这种下流作为,让我很不能苟同。
再叹一声气,我稍显踌躇地道:“没什么要问的了,回吧。”冷不防发生这种事,说半点芥蒂没有是撒谎,于是我又撑着牙酸道:“好好安慰人家姑娘。”
时逸之望着我,脸上模样有些奇怪,像是生气,又像要笑:“啧,满身都是酸味。”
我干巴巴地望回去,无话可说。
时逸之眯着细眼笑道:“罢了,不玩笑了。和你讲,绾姐姐的话不能信。”
啧啧,叫的这么亲密,还绾姐姐,绾……慢着,绾,姐姐?
我茫然地眨几下眼,牙缝里挤出俩个字:“姐……姐?”
时逸之理所当然地点头,弯眸笑道:“可不是么,绾姐姐今年都三十二岁了,看不出来吧。”
我想到屋里那个看起来最多二十岁出头的貌美女子,一时有些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