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微微一震,顿了一顿后就想抽手,却到底比不过他的力气,反叫他连拖带拽了回去,被他反身圈在怀里。
她心里一恼就拿手肘去捅他,狠狠往后一杵后,听他闷哼一声,便趁他松手之机急急跑下了石阶,刚准备疾步离开,却又听他在她身后咳嗽起来。
元赐娴住了脚步回头看他,就见他一手扶着墙沿,一手捂着心口,看起来像是被她捅得旧伤复发,很痛苦的样子。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回想了一下刚才发力的角度,却觉不对劲。
她刚才是往斜下使力的,怎么可能戳到他心口?
他又在骗她!
她恨恨一咬牙,重新转身疾步向前。
陆时卿眼见招数不管用,赶紧追上去道:“元赐娴,你等等我。”
元赐娴头也不回,一边疾走一边恶狠狠道:“等你做什么,等你洞房?你这么厉害,自己跟自己洞去吧!”
第80章 080
元赐娴大概是气昏了头, 说完这句, 左右脚突然打着结一绊, 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后边陆时卿脸色一变,伸出手正要去搀,不料她自己扶墙稳住了, 只好悻悻收回,继续跟上,却不敢再紧追, 走两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
一直到了密道那头的陆府, 元赐娴一上去就掰机关, 他才冒着被腰斩的风险一个箭步冲上。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眼看袍角被夹在了门缝里,他扯又扯不脱,张嘴想喊她帮忙,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去找人备水沐浴了, 只好解了外裳,来了个金蝉脱壳。
等他折腾完再次追上, 她已经“啪”一下阖上了净房的门。
他停在外头,听里边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到底没再进去。
元赐娴解了衣衫,挥退了几个婢女,一脚跨入浴桶,将整张脸埋入水中,闭上眼不断回想这整整一年来与徐善的种种过往。
如果把记忆里所有的徐善都变成陆时卿的话……
她跟他吵架的时候, 他换了个身份装模作样来劝和。
哦,好样的!
她见他迟迟不来提亲,着急了的时候,他换了个身份教她如何撩拨他,教她如何“投其所好”。
哇,厉害极了!
她安排他跟许三娘见面的时候……
等等。
元赐娴从浴桶中蓦然抬头,垂眼盯着水面晃动的波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初她安排陆时卿跟许三娘相会,坐在漉水河畔瞧见的一幕——河心的乌篷船激烈地晃着,漾开一圈一圈旖旎的涟漪,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她坐在岸上挨冻的时候,他在船里头跟人做什么?
她霎时被气笑,气血上涌之下一脚跨出浴桶,随便裹了件衣袍就冲了出去:“陆时卿……!”
陆时卿正坐在桌案边思考人生,闻声一顿不顿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
他答完,看见她衣衫凌乱,未合严实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滴水珠子顺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后缓缓流入一道极深的沟渠。
他登时躁得鼻端一热,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赐娴却没注意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质问道:“你跟许三娘是什么关系?你从前与她有段露水情缘就罢,后来竟还当着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摇八晃?陆时卿,你真是脸比城墙厚!你昨天负了许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负我?”
她分明骂得中气十足,骂完却是眼眶一红。
什么陆时卿只有一个,都是骗人的鬼话,她看他摇身一变就能变出俩,一个水里游一个地上跑,一个跟许如清亲热,一个跟她温存。
陆时卿虽被骂得狗血淋头,却着实松了口气。他就怕她藏着掖着不问,暗暗执着此事,只有她骂出来,他才有解释的机会。
他赶紧答:“跟她有露水情缘的人是我的老师徐从贤,不是我。”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被他气得迟滞的脑袋这才重新开始转动。
在徐宅看见陆时卿的一瞬,她的确以为他与徐善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毕竟有些故事并非瞎编胡造就能够圆顺,如果他只是偶尔经历过几次角色扮演,没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现在听他一讲,才发现这事不对劲。
在许如清与她叙述的那段露水情缘里,徐善长她六岁。而据世人所传,此人也确是十三年前声名鹊起了。可彼时陆时卿只有十岁,年纪着实对不上。
如此说来,他并非真是徐善。
陆时卿看她皱眉思索的冷静模样,似乎觉得危机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却听她再次大吼一声:“陆时卿……!”
他倏尔止步,停住站直,继续道:“在。”
元赐娴一张嘴张得枣儿大:“徐从贤既是你的老师,你怎能跟自己的师母做那等事?那个时候我跟你的确尚未定下婚约,但你将你的师长置于何地?”
陆时卿头疼得扶了一下额。他当初就说过,许如清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忙抬头道:“元赐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和老师的事,当真没有。”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非常无力苍白,元赐娴自然更不相信:“你没有?那你跟你师母在船里头打架?”
“我……”
见他解释不上来,元赐娴咬咬牙转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头盖脸一捂,显然是不想跟他再说。
陆时卿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解了腰带,褪下衣袍也跟着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较好说话点,却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脚停在床沿:“那我睡哪里……”
“你家这么大,用得着问我?”
这一句“你家”就跟他划清界限了。
陆时卿为难道:“阿娘知道我们大婚当晚分房睡,怕是要担心。”
元赐娴微微一滞,这下有点心软,默了一晌,探出脑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这房里找个地方睡。”说完,爬起来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来砸给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环顾了一圈。
这间卧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从那些角落里挑选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终低头瞧了眼:“我睡下边脚榻,可以吧?”眼瞅着就这方寸之地离她最近。
元赐娴说了句“随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烛,陆时卿在脚榻铺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没再说话。
四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估计这时候连喘口气都能烦扰到她,便尽量放轻了来。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她睡着了没,因脚塌太窄太挤,他浑身都缩得难受,就以极小的幅度翻了个身,缓一缓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个翻身过后,却听上边突然传来元赐娴闷闷的声音:“陆时卿,你睡着了没?”这一问就跟当初南下途中,头一次跟他在马车里边过夜时如出一辙。
但他这次不敢说笑,只道:“没有。”
只是接下来却久久未曾听见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问她想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了:“我已经相信你跟许三娘没什么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太过震惊,加之回想过程中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气昏了头才口不择言。
陆时卿闻言心底一震。
她继续平躺着,望着头顶的承尘道:“我刚刚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说了无数的假话,但他胸口那一刀却是真的。那个为了她方寸大乱,落入敌手的人,的的确确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种事。
“对于许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诩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样的。就像我从前喜欢在韶和面前跟你亲近,她也是这样。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吧。她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对你的老师死心。”
陆时卿叹了口气。
他刚才不跟她解释许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两人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他不想她记起曾经的挣扎与动摇。他骗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欢上那个似是而非的徐善,这是他的错。她没必要自责。
但哪怕他不说,她还是想明白了,并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赐娴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陆时卿,你欺骗戏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没跟我坦诚你的政治站队,我也没和你说明元家的风向;虽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蹿下跳地演着,而你看笑话似的看着的日子,还是有点伤心,但我的确没资格过分苛责你,所以……我们扯平吧。”
陆时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赐娴,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赐娴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听见他道:“你不差我什么,是我还欠着你。你要是现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偿还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对他这站队不明,捉摸不透的门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该的。他当初虽私心里希望她能对他坦诚,却实则知道她那样做并没有错。
元赐娴这下好像有点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误以为所谓扯平是两不相欠,是从此一个独木桥一个阳关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罪,坚持要她给他偿还的机会。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心没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离?”
陆时卿一噎。他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到现在连个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没有,或许是当真不愿交托完璧之身,也好有条退路。
她叹口气:“你上来。”
陆时卿这下有点回过味来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闪烁地看着她。
元赐娴揉揉疲乏的眼:“别这么看着我,今天太累了,先给你抱着睡,明天再说吧。”
陆时卿“哦”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人却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里,脑袋里飞快开始思考得寸进尺的计谋。
第81章 081
陆时卿一听可以“抱着睡”, 还可以“明天再说”, 便已想到了将来孩儿出世该取什么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敛了遐思, 还是决定稳扎稳打,先把她抱好再说,毕竟脚踏实地才能步步高升。
于是他伸臂将她卷进了怀里, 因这回不再怕伤口露馅,便与她面对面着。
元赐娴着实累了,一整天下来身心俱疲, 活像挨了人一顿揍似的, 既然心软答应了他同眠, 也就不再费力折腾, 就这样贴着他闭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却没真正安歇下来,仍旧满脑子跳蹿着陆时卿和徐善俩人的影子。
实则她本不是这样好脾气的人。她愿意原谅,是因为冷静下来想了想:倘使换作是她,将会如何选择。
其实一直以来, 陆时卿都没给她真正读懂他的机会。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两半的这双人影慢慢重合, 她才终于能够明白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明白在这风云变幻的长安城, 他活得有多艰难。
政局动荡,群敌环伺,他在走一条荆棘满布的路,走一条无数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夹缝里,前有君如虎, 后有众皇子怀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敌明枪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给他冠上“走狗”的骂名。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法不步步为营,没法不谨言慎行。他披斩下的每一截荆棘都拉扯着大周未来的光明,一着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冲锋在前的他,更将可能是他身后的整个王朝。
这世间并非只情爱最重要可贵,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该活得太狭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陆时卿,最初心动之时,一样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双重身份及政治站队。
在这一点上,她没道理责怪他。何况过去一年当中,没有谁真正对谁坦诚。她不能宽容了自己的隐瞒,却去苛责他的欺骗。这样不对等。
至于待到后来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说,她也并非不能够理解。有些话一开始不讲,憋久了就愈发不知如何开口,否则他又何苦给自己添累,殚精竭虑地拿一百个谎去圆起始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