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淅淅沥沥地落着,窗外小池塘溅起一片水雾。
美人倚窗,明眸浸湿水雾般朦胧,未梳髻,乌黑长发随风四散,发尾拖上洇湿的水汽,落在单薄的衣衫上。
她身形消瘦,神情淡漠,了无生趣,像是要在这雾蒙蒙的雨天化为一阵泡沫消散,令人心惊。
“夫人,天气寒凉,莫要坐在窗口吹冷风。”侍女兰鹤快步走进房内,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滚毛披风为她披上。
另一侍女锦华将暖呼呼的汤婆子塞进靳夫人怀里,不满道,“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也不见大人和小公子来瞧一瞧,大人便罢了,反正好些日子也瞧不见他人,可小公子可是夫人亲生的——”
兰鹤变了脸色,瞪她,剩下的话就吞了回去,锦华仍是一脸不忿,但知道自己嘴快戳中夫人的痛楚,小心翼翼的觑她。
要不是小公子前些日子和夫人用晚饭时说什么“您不爱说话,冷冰冰的,父亲才不爱到您这儿来,孩儿觉着娘亲该和方姨娘学一学”,夫人也不会病倒。sんú請菿渞蕟蛧站:рò⑱𝖈𝔞.čòм
——听听,让她一正室夫人和妾室去学那些勾人手段,还有话里话外对方姨娘的亲近敬慕,哪一点不让人生气?
锦华年纪小,性子不稳,心却不坏,靳夫人冲兰鹤摇摇头,“无事,不需要这么紧张,我又不是什么泥人儿,沾点水就化了。”
她神色淡淡,“许是没有缘分。”
“哪里是没有缘分!”锦华气鼓鼓,“您当初生小公子九死一生,若不是恰逢大人差事办得好,陛**恤下属,着几位太医到府中住着,夫人、夫人说不定就没了。”
她红着眼眶,“后来老夫人趁您养身子,把小公子抢了去,自那小公子就在老夫人院子里长大,谁也知道老夫人处处看您不顺眼,偏心眼方姨娘——她那娘家的亲戚。她们定是在小公子面前说尽了您的坏话。”
锦华抽抽搭搭的,竟是哭了起来,靳夫人无奈,反倒安慰起她来。
兰鹤看得摇头,瞧见有小侍女在门口探头,便走了出去。
锦华一边掉眼泪一边一口气不带停的骂道,“方姨娘有什么好?难道她给小公子做过衣裳?小公子生病时她有日夜守着吗?小公子冬天屋里燃着的红萝碳是谁花自己的嫁妆钱买的?难不成是那个穷破旮旯出来的方姨娘?我呸!她只知道捧杀小公子,一昧的夸奖对小孩子就是好事了?要不是您,小公子还不知被养歪成什么模样。可您就是做得太多说的太少了,她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好似什么好事她都做了,谁她都关怀备至。”
她越说越来气,“您娘家殷实反倒有错了,用点好东西动不动就说您瞧不起她们穷苦地方出来的,生怕老夫人不讨厌您——她可不就是穷苦村庄里出来的,靳大人高中才有她今天的好日子。可老夫人也不想想,靳大人是您父亲的门生,若没有您父亲,又何来他如今的成就。退一万步说,她当初病在床上,照料她的不是她的好儿子,而是您!”
眼看着锦华就要开始骂老夫人和府中主人靳淮之了,兰鹤打断了她的话,“夫人,您的信。”
靳夫人坐直稍稍前倾,平淡无波的语气中透出几丝急切,“快,拿来给我。”
隔着信封也能摸到里面信纸的厚实,对方应是回了颇多内容。
靳夫人想到自己去信时写下的哀怨言语,不由得感到羞赧。
彼时,亲生儿子的一句话抽走了溺水人手中仅剩的一根浮木,她一时想不开,气血上涌,竟是晕倒了,而后便缠绵病榻,或许因着在病中,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的父亲是参知政事,但她只是一个庶女,父亲儿女众多,一个小小的庶女并不引人注目,因生她而难产去世的姨娘也没有掀起半点水花,她被抱到嫡母院子里长大。
嫡母威严,不亲近却也不苛待,她幼时不爱听女德,喜欢看嫡长兄的书,嫡母发现后并未责骂她,还替她遮掩。
嫡母摸着她的头,说,“你爱看这些便看罢,只不过清醒的活着要比懵懵懂懂痛苦太多。”
那时候她不知道嫡母话中含义,而后的几年,读了许多书后,她不断地产生疑惑——为何只有男子可以建功立业而女子却生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为何男子可以娶妻纳妾却要求女子忠贞不二,她得不到解答,也不敢问旁人,怀揣着一个有一个的疑问被现实不断的冲击、打压。
不解的情绪达到顶峰,是她的好父亲要求十四岁的她嫁给他最心爱最看重的学生靳淮之时,因为理由仅仅是他家中老母亲需要人照顾,而他在全心科考。
多可笑啊,因为学生要备考,无暇照顾亲生母亲,所以把女儿嫁给他。
对于她的好父亲来说,亲生女儿还不比不上有潜力的学生。
她究竟是他的女儿,还是随手交易的仆人,亦或者连人都不是,只是一件物品。
在嫡母的劝说下,她还是嫁了。
人人羡慕她,嫁给靳淮之的时候他还是寒门子弟,嫁给他每两年他就高中探花,而后更是仅仅花了八年就坐到了右佥都御史的位置。但实际上呢,相敬如冰的丈夫,不亲近的儿子,对她百般嫌弃的婆婆,挑拨离间的方姨娘……哪一个都让她头疼不已,没有过片刻放松欢愉。
这些年的快乐,唯有在写信、收信时能抿出点点甘甜。
嫁给靳淮之的第一年,她过得很辛苦,她父亲好面子,怕学生觉得自己看不起他,不让她带多了侍女。在府中她虽是庶女,却因在嫡母膝下长大,也是从未自己亲手做事的,嫁了人后照料生病的婆婆却是事事亲为。
婆婆的性格……实在说不上是好相处,一难受就爱刁难她,哪怕没什么事情也爱挑刺,她苦不堪言。
正逢十公主弄了个什么民间匿名书稿,具体的名字她不太记得了,总之是可以随缘交笔友的这么一个活动——笔友一词也是十公主独创的,自然,碍于性别,信件是男女分开投递的,互相来往信件都靠十公主那边传递。
十公主性子爽直,嫉恶如仇,多次为了百姓与高官对着干,深受百姓喜爱,一呼百应,人人都去凑热闹。
她心中苦恼无人诉说,抱着说不定能交到朋友的心理,投出了信,没想到真的遇到一个聊得来的朋友。
慢慢熟识起来后,她问出了那些埋藏心中的惊世骇俗的不解和疑问,对方没有感到诧异或是指责她,而是与她探讨其中原因,告知她自己的见解。
她深刻的记得,有一次她来信内容是一个小故事。
“有一座山,山上住着一个猎户和一头猛兽,猎户狩猎山中野物为生,猛兽亦食野物。猎户发现猛兽比自己强,害怕她有一日会将山中野物食尽使得自己无法生存。他观察了许久,发现猛兽虽然勇猛迅捷,但她善良天真,于是假装善意接近她,耐心的获得她的信任,最后以‘野外太危险’的理由,用绳子将她套住,锁在屋舍,不再让她自行打猎,而是给予她吃喝,掌握她的生死。于是,猎户的担忧终于被解决了。”
她在信尾说,“他们的打压、侮辱、震慑,无一不是因为害怕。”
对方比她年长几岁,靳夫人寄出第一封信时才十四岁,言语稚嫩到她如今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脸热,对方却细心耐心的引导她,一直到现在,她们已经书信往来了九年了。
话说的有些远了,生病时想起以往痛苦、不安、动摇的点点滴滴,加之亲生儿子的伤害,她怀揣着沉重不知如何排遣安放的心情,写了一封十足哀怨痛恨的信。还不知道旦煦姐姐会如何回应她。
靳夫人不安又期待的打开信封。
锦华和兰鹤在一旁看她脸上泛起的笑意愈来愈浓,眼角眉梢都要飞扬起来了,不由得偷笑。
不一会儿,靳夫人一扫先前的冷面如霜,珍重的抚摸着信纸,如少女般红着脸,美眸明亮,又微微泛红,“旦煦姐姐用了整整叁张信纸来安慰我。”
姐姐骂起人来比锦华委婉多了,要多读几遍才能发现她把靳淮之、靳老夫人还有方姨娘,甚至是她儿子都骂了一通。
想到她的措辞,幽默不失讽刺,靳夫人又忍不住笑了。
姐姐在信尾问她,想不想离开夫家,想不想和离。
“以往你总是报喜不报忧,我竟不知道你在夫家过得是这般生活!”
似乎能想象出姐姐横眉发怒的模样。
靳夫人的父亲不在意她的开心与难过,只在意学生有没有为他争光;嫡母也只劝她忍,嫡母说,所有女子都是这样活的,要往好处看;在娘家时与她关系不错的嫡兄说男人没有不偷腥的,正妻要大度些,靳淮之有能力有才气还只有叁四个妾室,她应该知足了,要多忍让,要贤惠……
唯有姐姐,关心她的欢喜与悲伤,在意她的感受,会问她苦不苦,难不难,需不需要帮助。
靳夫人抱着信纸,闭眼时泪珠滚落脸庞。
她很想回信告诉姐姐,她想和离,想离开这里,她在这里喘不过气来,迟早有一天会悄悄腐烂、死去。
但一来她父亲不会允许,二来新皇登基后对阖家和睦、少纳妾、敬重正妻的臣子多有赞赏,是以靳淮之哪怕再不喜她,也不会轻易同意和离。
这座牢笼,她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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