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宋楚兮却是只看他这表情,一颗心,就突然一凉到底。
这么多年的避而不见,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其实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也多希望他能理直气壮的矢口否认这一切。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眉头深锁,陷入了沉思——
宋楚琪不应该能联想到这个层面上来的,否则的话,以那个女人刚烈的个性,早就上门寻仇了。
而且——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宋楚琪也不可能知道一切的内因的。
宋楚兮其实能够明白他此时心中的困惑,她苦笑了一下,突然不愿意再面对他,转身在这屋子里踱步,一边道:“我问过我阿姐,当年为了找到蛰伏潜藏在沼泽里的蟒王之血给我做药引,治我娘胎里带出来的虚热之症,她同我父亲潜入沼泽寻找,当时也遇到同样潜入沼泽寻找蟒王的人。我阿姐和父亲夺得蟒王的心头活血,回程的途中又一次同那些人对上,我父亲不敌,丧命其手。当初阿姐是怕母亲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回到宋家的之后才隐瞒了真相,只说父亲是死于匪徒之手的。她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却没有想到那些人根本就一直都没死心。”
她说着,一顿,忽而仰天长出一口气,“我的这个身体也不过就只是**凡胎,如果说你要用来养蛊是非我不可的话,那么原因是不是就只能是从这里解释了?因为我服了蟒王的心头活血,那蟒王是千年的灵物,所以它留在我体内的药力仍有余力?”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没再回头看他。
赫连缨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突然也是失声苦笑出来,叹惋道:“岳青阳啊岳青阳,到底还是我当初大意了!”
“你不是大意,你只是太过自负,这么多年了,你应该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阿姐她还会出现的吧?”宋楚兮接过他的话茬,想到岳青阳,她的心口突然莫名抽痛了一下。
那个温润安静的男子,一生身世飘零,在这所有人当中,他才是最无辜也最无奈的那一个吧?
他不能背叛对旧主赫连氏的忠诚,也不忍让唯一的亲人为难,便就只能选择牺牲了他自己。
甚至于是到了这个时候宋楚兮都不知道当初岳青阳会想方设法的帮她,只到底是因为私人的感情作祟,还是为了彰显他心中一直以来被压抑的良知和善念。
他就那么走了,至死都只能矛盾痛苦的保持沉默,守口如瓶。
宋楚兮的心中悲痛,艰难吐字道:“至于岳青阳——他是对我太没
是对我太没有信心了,他以为我不会相信他,他以为我一定不肯背叛你,他有太多的话,却因为自己的身份立场问题而无法轻易说出口,所以最后他才会选择用自己的命做筹码,换我相信他。他留给我的东西里面藏了一张纸条,这个——就是从聂阳女帝手中流传下来的锁魂咒。”
宋楚兮从怀里掏出一小片纸张泛黄老旧的纸条扔过去。
那一片残纸悠悠落地,像是深秋时节枯黄不败落的叶子,毫无生气。
此时离着岳青阳死,已经四年多了。
她既然早就知道其中内幕,却居然还能掩饰太平,没事人一样的又和他和平共处了这么久?
只凭这份忍耐力和心性,这天底下就再绝无人能出其右。
这四年多里,她早就对他恨入骨髓了吧?而在这期间,他还不自觉,一次又一次的持续算计,让她做他手里的刀锋,替他去杀人,也为他劈开他要匡复故国时候横在面前的那些障碍?
从一开始他对她就是另有所图,别有居心,而这九年来的一次又一次,她顺从臣服替他去做的那些事——
在这些事情上面,他所挥霍的又是什么?
再这么回头想想,便会叫人后怕的蓦然心惊。
赫连缨没说话,只是随意搁在椅背上的那只手,手指一根一根的蜷缩握紧。
“你想怎么样?”最后,他问,每一个字都平稳且缓慢。
“你觉得我能怎么样?”宋楚兮反问,说着也没等他回答就又自顾嘲讽的开口,“九年了,锁魂咒的炼制周期取的就是九九归真之数,现在该是我回报你这九年袒护之恩的时候了。”
“楚儿——”赫连缨再次开口,目光看似平静,却透着浓厚的萧索情绪,可他就只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便觉得这样的对话索然无味。
宋楚兮也不介意。
其实本来也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又是到了今时今日这样的地步了,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于是她自嘲的笑了笑,走上前去,端过桌上的那只夜光杯,仰头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也变得无喜无悲,只是很认真的说道:“无论是开始几年里头的逢场作戏,还是后来反目对立之后,你一直都有对我手下留情,就是因为你还需要用我的身体来养蛊?”
锁魂咒要养成成蛊,必须要九个年头,所以在这之前,她不能死!
赫连缨在一力的袒护她,就是岳氏——
明明已经恨她入骨,都还在克制忍耐。
而她——
倒也不算冤枉,好歹因为知道在这之前他不会对她下杀手,所以便利用这个便利,也从他的手底下谋了许多的好处。
曾经的曾经,哪怕只是在今日之前,又有谁会想到他们这两个看似纠缠不清的旧人之间真正的牵扯会是这样的不堪和惊心?
赫连缨并未回答他的话,她只是拧眉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问道:“你会恨我吗?”
宋楚兮不语,她后退两步,只弯身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锋刃薄如剔羽的尖刀。
赫连缨的瞳孔一缩,脸色惨白。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几乎起身阻止,可是眼中一抹风雷过后,他便就只是稳稳的握着身下座椅的扶手,一语不发的看着她。
宋楚兮与他对视片刻,调侃笑道:“只是取几滴血,应该还不至于要命吧?”
赫连缨用力的抿着唇角,一语不发,甚至没人发现,他色泽妖冶的红唇在轻微的颤抖。
宋楚兮扯开自己外袍的襟口。
“少主——”长城看看赫连缨,又看看宋楚兮,面上神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惶恐,开口的语气也颤抖中带着哀求。
赫连缨就那么无动于衷的看着。
宋楚兮也不介意。
“四小姐——”意识到赫连缨是不准备阻止了,长城低呼一声,慌忙的冲上前来。
宋楚兮惨然一笑,手下却是大力将他一把推开。
长城一时慌乱,被她推了个踉跄。
宋楚兮面上表情沉静,只是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赫连缨,再开口的话,凛冽而决绝。
“阿岐!”她说:“哪怕你宠我入骨的种种都不过一重假象,这一滴心头血——我也甘愿送你,只做谢你曾经护我纵我的恩!今日以后——诀别。不见。”
殷红的血自刀锋上蜿蜒流动,她将自己心房之内引出的热血滴进手里的空杯当中。
赫连缨只是看着。
他不动,长城也就再也不敢动。
宋楚兮将那血水滴了小半杯,把杯子放在了手边的桌面上。
殷红的血水盛放在浅绿色的夜光杯里,一眼看去,那颜色诡异的如同销心蚀骨的毒,诡异非常。
宋楚兮面不改色,随手拢好衣襟,然后,她便是干脆利落的转身,步伐稳健,比初时进这屋子的时候更加坚毅决绝。
她不说会不会恨,只是——
再不会原谅了吧!
九年!整整九年的虚情假意生死相依,却不过一场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算计和阴谋。
她凭什么不恨?又凭什么会原谅?
因为从一开始,他赫连缨所谋所求的——
就是她的命。
司徒宁远预言她活不过十九岁去,那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替她定好了殒命之期。
看着她坚毅离开的步伐,那一刻,端木岐已经清楚的意识到——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但无论是生或是死,他和她,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也不能活在以前的幻境里了。
哪怕是她的虚情假意和逢场作戏,从今而后,都不再是他触手可及的东西。
如果她还能活着,那么日后相见,她唯一的赠予,便是铁马刀戈的冰冷仇恨。
胸膛里,似乎能听到什么东西斑驳了满满的裂痕,这厚雪覆盖的深山里,冬日冰冷的风声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这是第一次——
他会觉得这冬日里的风竟会寒冷的叫人难以忍受。
这里好冷,这里的天气好冷……
是谁曾软语呢喃的轻声与他抱怨,说这山里冬天荒凉的厉害,她很不喜欢?
明明穿了很厚的衣裳,为什么还要矫情的说冷呢?
宋楚兮拉开了房门。
外面刺目的阳光和着凛冽的被风一起扑面而来。
双眼被刺痛,赫连缨突然觉得眼前的视线恍惚又模糊,他刻意的闭上眼,眼前的黑暗中就有许多虚无缥缈的画面一幕一幕的浮现。
“怕了?知道怕了,以后就乖一点儿,还能有点儿大出息么?”
“那你可得把我养好了,我姐姐是很疼我的。”
……
“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什么时候到春天就好了。”
“你不是说不喜欢这山里的雪吗?今年——我们换个地方过年?”
……
“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是啊!有我在你身边,你就算捡到了宝,我会帮你,端木家一定会是你的。”
……
“楚儿?你怎么了?”
“我想我姐姐了,不过——她可能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吧!”
……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阿岐,你可千万不要骗我,省的以后你说真话的时候我也不敢信了。”
……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要你活着。”
“可是,如果你我之间一定要死一个——还是我死比较好!”
……
这些话,真真假假,有他的谎言,也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