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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饶是我知道他心思叵测,一切都是有意安排,我心底最在意的仍旧是他。我的眉头皱巴巴地,心也皱巴巴地,“他受刑了……受什么刑?严重么?”
  我问得嗫嚅不清,以为没谁能听见,却教小春燕侧过头来深深凝视我。
  “姑娘要是想知道,须得亲口去问。”我明白苏瑜是故意留下悬念惹我心忧。我自小,最恨酸秀才说书分个一二三章的,留下劳什子悬念,教我心底猫爪子挠啊挠。这一回那猫爪子挠得很厉害,我很痛。
  他拜别小春燕和我,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后,似乎是抬头看见了漾枝的红梅,又停下来,转头笑着补了一句,“淳府的红梅开得甚好。对了,大人还说,他父母墓前的红梅也开了,须得去清扫落红。惟愿今年还能和姑娘一起,前往祭拜。”
  我承认自己此时十分没有出息地心神俱荡,一百分没有出息地想去。景弦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攻我心房。动摇我这将欲踏出又踟蹰不前的最后一步。
  我望着荷塘里追逐着光的一池浑水,心有戚戚。
  难耐此时寂寥,小春燕亦有所感,“红梅绽开,今晚花神庙举办了庙会,我带你去玩。”
  我颔首应好。
  酉时出府,我一步一踟躇,频频望向小春燕。像是在给他某种暗示。但具体来说这个暗示是什么,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他没有带我去离他的府邸很近的那一处花神庙,反而去了以往我俩住的旧庙,“不知你回来后是否去看过那里……我常常不忍去看。”
  那里破败已久,墙面裂口,蛛网遍布。
  我站在门口,望着蒙尘已久的花神像,以及像前的半只残烛。我想要进去将它点亮。
  一个路过的老大爷拦住我,“姑娘慎重,这里破成这样,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成废墟,危及性命的。”
  “不是说这里留着是因为可以给那些难民避一避的吗?”我清楚记得,景弦是这样给我解释的。忍不住生出疑惑,“难道没有人进来过?”
  小春燕摸我的头,浅笑,“你以为是我们那会儿,现在的难民过得日子可比我们那时好太多。来住的乞丐有是有,但本地的难民哪里还需要住这种破庙。”
  老大爷也跟着道,“可不是,太常寺少卿景大人常常请命来云安救济难民,那些子乞丐哪还有吃不饱穿不暖的?近几年云安的难民房越修越多,谁还住这破庙里?别处来的乞丐还差不多。”
  我此时的心情难以言喻。抬头望向庙顶,当年那处漏风漏雨,而今仍旧漏风漏雨。我还记得那处砖瓦落下来砸破了我的头,以及我顶着头破血流和景弦说的那番大义凛然的话。
  我尚未通透,又听老大爷絮叨道,“不对,除了别处的乞丐,景大人他自己也常来。我住这对面许多年啦,他来过多少次我都晓得,前些天搁大晚上的还在里头弹琴,搞得人心惶惶,都以为闹鬼了。”
  便将心事付瑶琴。我想起经年以前,景弦在我耳畔,一边浅浅呼吸着,一边教与我这句诗。有些好似冰块头的东西在一瞬间龟裂瓦解,发出“咔咔”的声响。
  白鬼是他,便将心事付瑶琴的也是他。肝肠寸断相思成疾的仍是他。有些东西,好像不需要我妄自揣度,便被捧到心口上来,教我不得不去那么想。想他相思的人究竟是谁。
  是不是我。
  “我想,大人他住这破庙,兴许是懒得被仇家烦。”老大爷的话太现实,一把将我从风花雪月的思绪中剥离出来。
  “他有仇家?”我想起上回刺杀他的那些人。
  老大爷眯着眼回忆了下,同我道,“我倒是知道几桩。就说前几年邻城的那户富商。那家子人也狠,在自己府里处理女尸,被上门拜访的大人撞见,你说巧不巧?”
  “邻城?”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正细微颤抖,“女尸?”
  若如我所想那般,他近些年,可有为他自己做些什么?我从不敢想,到如今不自觉地去想;从不敢自作多情,到如今不自觉地自作多情。
  那些细枝末节递上我心头,惹蹙了我眉头,那些风花雪月拂过我眉头,又入了我心头。
  “可不是。大人自述,他上门是去谢恩的,哪晓得会撞见这种事,当即行大义把人押下,那富户和管事都死在大人手里,被处以极刑,连个尸骨都没落下。几条余孽组了一窝人,年年惹是生非,就等着大人来云安趁手行刺。回回来,大人都被惹烦了。”
  许是外边天太凉,我的手脚顷刻间冷冻如冰,坨在原地,挪不开脚。我顾不得去想他为何会自述上门谢恩,我更希望能立即想通透,他上门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我想知道更多。所以站在最后一步的关隘,彳亍彷徨。有足够多的疑问让我迈出那步,但也有我至今也解不开的一题告诉我,别往前走。
  “花官,我们走罢。”小春燕的声音向来是很通透,带着大彻大悟的明晰清朗。
  华灯初上,我的心早已被风花雪月带走,无暇去看被小春燕捏在手中的灯谜何解。
  他却俯身一笑,提起小贩处的笔,在纸上写下四字。
  小春燕将写着谜底的字条放在我手心。待我看去后,他轻声呢喃道,“是‘别无所求’。”
  耳畔是小贩夸赞叫好的声音,嘈杂不成调,随风荡漾而去。
  我盯着字条上龙飞凤舞的四字,顿了好半晌。
  字条被寒风卷去,我默然将自己的手看了须臾,回过头望向小春燕,皱起眉来轻问,“你在给我的信上写过一句‘从前别无所求,而今势在必得’……那是何意?”
  小春燕垂眸,眼也不眨地瞧着我。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眸子溢彩生光。
  车水马龙,满街的光怪陆离都在他眼中,自成斑驳。
  忽然,他挽唇轻笑,缓缓对我道,“从前要你欢喜,愿望未得,如今也想要你欢喜,势在必得。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惟愿你能求得你要,满心欢喜。本质上来说,与我说‘别无所求’无甚区别。”
  “一个意思?”我拧起眉,轻声喃喃。
  “本就是一个意思。不管再过多少年,这句话再怎么变,都只不过是愿你欢喜罢了。就好像,我从前对你好,因为你是花官,往后我仍旧会对你好,因为你还是花官,终究变不成别人。岁月会改变许多,一句话的表达方式、一个人的喜好性情,但变来变去,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始终不会变,这个人也还是这个人。我是这样觉得的,他定也是这样觉得。你始终是你。”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弄清楚。我方才解答的,是你在此刻之前最难解的问题。剩下的,在此刻之后,你便只能去问他了。”他凝视着我浅笑,浩瀚星辰尽入眼眸,星子洒落出来,烫在我的手背。
  我低头看了一眼,听见他在我头顶轻声道,“还有一刻才过酉时。从这里到他的府邸,只需一刻。朝着这条路,一直跑下去就到了。”
  我心忒个不停,慌忙乱撞着胸腔。周遭风雪卷了灯火,在我面前明明灭灭,推着我往他所指方向看去。
  是东边。那是太阳会升起的方向。
  许是我眼眶逼仄,顷刻下起雨来。
  道路长长长,蜿蜒而上,我的眼前灯火阑珊。我在喧闹与繁华中,奔向他。
  第50章 六年前那晚
  我穿梭在人群之中,记忆溯回那夜,直至前路重叠。
  那一夜里,我仍是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往前跑。风雨蹭过我的身体,寸寸浸透衣衫。
  心以为我会无休无止地跑下去,直到一辆马车与我擦肩而过。它使我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这辆马车我识得,昨晚小春燕消失在解语楼门口时,它就从我身边驶过。
  景弦说小春燕或许就坐在马车里。此时此刻绝望无助的我,别无选择,唯有抱着这一丝希望。
  我几乎是不要性命拦截下马车,马夫勒马时被我骇住,骂咧了一声,马儿也同样惊嘶而起。
  “小春燕?”我试探着走近,满眸希冀,“小春燕是你吗?你在不在里面?”
  “大胆!”一柄白刀横在我身前,执刀人是名府卫,横眉冷对于我,“马车里坐的是淳府二小姐,没你的什么小春燕!快滚!”
  “淳府……?”我皱紧眉,偏头想看进车帘内。
  忽地,帘子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起。我与马车里的女子堪堪四目相对。她生得明艳动人。此刻别有深意地看着我,须臾后才收回视线,放下帘子。
  我听见她下令让府卫收刀。紧接着,马车绕过我从身旁驶过。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是我最后一丝希望。
  默然在雨中立了片刻,我转身跟着她的马车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全身气力几乎用尽。唯有双腿还惯着自己向前,紧跟住马车,不敢放弃。
  赫然有“淳府”两个镶金的大字出现在我眼前时,我鼻尖微微酸涩,头皮发麻。
  那马车停在门口,女子走出来时回望了我一眼,淡声道,“把她赶走便是。”
  她声音清冷,转身进府时不带丝毫犹豫。
  府卫踹我时也不带丝毫犹豫。分明女子说的是将我赶走,不是踹走。
  现在的人年纪轻轻地为何戾气这般深重?我只是想问清小春燕是否真的在里面而已,我只想见他一面,求他帮我想想办法。
  我只是不想去给地狱里的人做妾,整日被黑暗折磨,直至不得好死。
  可是此时却只能蜷缩在冰凉的地上,伸手不得,惟愿“希望”这个东西它能自己走到我面前,抚摸着我的脑袋安慰一句别怕。
  半晌,府门又开。我听见声响,抬眸看去,仍是方才那个女子。
  她看见趴在地上的我,微蹙起了眉。她立在我身前,睨着我,“我说将她赶走,谁让你们动手动脚的?”
  稍作一顿,她对我道,“你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就算你要找的人在里面,也不会来见你。快走罢,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的指甲抠住地面,望着女子逐渐远离的背影。我的希望就快要被此时的冷风剪碎,零落成低贱的泥。
  “小春燕,你在不在里面?你救救我!我没有办法了……”我吸了吸鼻子,催发我所剩无几的力气,喊道,“我不想去给别人做妾!我不想死……可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小春燕!!”
  “住嘴!”女子低声呵斥,转过头来蹲身在我面前,我抬眸正好可以看见她蹙起的眉,她凝视着我,叱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敢这般大吼大叫?这里只有淳雁卿,没有小春燕。那是我三弟,不是你的小春燕。”
  淳雁卿?她的三弟?
  是我没有睡醒吗?不对,今日我还没有睡过。清晨憩那片刻也早被馊水泼得清醒了。
  我的脑子顷刻间沉入一潭黑水,闷得我发懵。闭上眼是一片漆黑,睁开眼仍是一片漆黑。不仅漆黑,还无比涩眼。黑水无孔不入,钻进我的鼻子,将我逼得窒息。好像被灌入沉重的铅,拉着我的黑水中下坠、下坠……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云安的金窟,淳府。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小春燕忽然就成了淳府的三少爷。成了高不可攀的人。
  未等我将她的话消化干净,她忽又压低声音,对我道,“你最好快些离开这里,免得被我父亲知道,将你给……总之,三弟现在被父亲罚禁足,没办法来见你。我可以帮你带话给他,你若想见他,明日辰时在后门等着我们,我尽力一试。不过我想,以父亲对他的约束,就算你们见了面,他也帮不了你什么。我很想帮你,但……也是有心无力。”
  许是我涕泗横流还绝望着的模样太傻,她竟亲自伸出手帮我将鼻涕眼泪揩去。
  我咬紧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怯怯地望着她。
  她似是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对我道,“我常听他说起你,花官。还有,谢谢你幼时为他挨的那顿打。”
  挨打?是,我为他挨过一次毒打。那是我自不与狗争食以来,第一次被毒打。
  那顿毒打教我在懂事以来头一回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不是很好。却不及这次。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我绝望的时候变得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也想当那遥不可及的人,可我没那银子去凹身份地位上的遥不可及,不如在别处浪迹天涯,谁也不见。
  已记不清我是如何离开淳府的。
  游荡、游荡。直到周遭灯火尽灭,寂寂长街唯剩我一人独自徘徊。
  街边的酒肆也正闭门熄灯。我几乎掐着那门缝挤进去。
  我的身上剩下一点散碎银子,还有五个铜板。是敏敏姐姐塞到荷包里的。
  倒出所有银子,我买下十壶老酒。
  酒是敏敏姐姐教我不要喝的,到头来我花着敏敏姐姐给的银子,买来诛心的烈酒,统统灌入腹中。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将自己推入无尽深渊,万劫不复。
  我的喉咙似火燎烧,将我的苦楚点燃,拖着我朝解语楼跑去。因为子时已过,我要去找景弦。今日又是新的一天,我得去找他。尽管我不晓得现在的我去找他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弹琴。又在弹琴。从来都在弹琴,何时与我说爱。
  伴着缭绕在我周身的琴声,我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亲昵地蹭着他的颈子,拿出我最委屈巴巴的声音唤他,“景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