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周天星辰大阵并未真正启动,横虚真人怎能从大阵中测得天机?
若不曾测得天机,那所谓昆吾百年大劫与能救昆吾于水火的谢不臣,又从何得知?
一切都只是作茧自缚吗?
还是横虚真人有什么秘法,将过往的记录抹去?
可他自己都对外人说是测来的天机,抹去记录对他有什么意义?
正常人拿到这玉简,看见玉简上一切相关之记录,都会生出种种的怀疑和联想。
本来谢不臣觉得,见愁也该这样想。
甚至就连她这一刻说话的神情都不见得有什么异样。
可也许是某一种强烈的直觉吧,他竟偏偏觉得见愁这一刻的回答与言语是如此古怪,实在不像是真话。
眸光微微一闪,谢不臣看似云淡风轻,可心内没有半点放松,只看似不经意道:“所以,见愁道友也觉得,横虚或恐是作茧自缚?我在阴阳界战重启时,眼见过他种种异常,只觉他未必没有心魔。毕竟他与扶道山人交情甚厚,并不作假,且也并未料想自己为一己之私竟造成崖山千修陨落的严重后果,纵表面平静,夜深人静时只怕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愧疚。如此一面难安,一面又难保不怀疑昆吾终有一日将步崖山后尘,日思夜想,生出魔障,才臆出这所谓的大劫来。如此,倒令人叹惋了……”
这话就是试探了。
见愁转眸向那耸峙于云海尽头的诸天大殿看了一眼,隐约还能看见高处那周天星辰大阵旋转的银色流光。
但感觉已与往日见时完全不同了。
当年初到昆吾诸天大殿,只觉此阵玄奥莫测;如今再见,却是鬼气森森,说不出的诡谲。
殿内众位长老,尤其是众位弟子,被她回眸这么一看,都是心头一跳,差点没吓得丢了魂。
但正要躲闪时,她已收回了目光。
方几上酒盏依旧,见愁终于还是伸手端了,但看着酒液却暂时没饮,反而抬眸,注视着谢不臣,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横虚真人一朝自戕,昆吾上下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你了,再假惺惺说什么叹惋,只怕真人在天有灵,也要死不瞑目了。只是青出于蓝,死在你的算计里,他不算冤。”
面对这般尖锐甚至辛辣的言语,谢不臣面上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纹丝未动,甚至还笑了一声:“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称不上什么高明。”
“早在共探雪域密宗时,你就已经得了九疑鼎,却向横虚真人隐瞒。随后你过问心道劫,横虚便只好费尽心力为你硬扛,只因你是能力挽狂澜、救昆吾于既倒的道子。及至阴阳界战,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拔剑先往八方城,曲正风该在后方。他何时离开旁人或许不知,你当时却不可能不知。但一未提醒横虚真人,二还偏偏在横虚将受元始劫罚时以九疑鼎为其挡之,便是故意要保他一命,又不使他存有足够的实力。如此不必陨落于极域,让他有命回到昆吾,才可与曲正风一番对质……”
细细想来,件件令人心惊。
旁人谁不当谢不臣关键时刻对授业恩师出手相助,是个好徒弟,可在见愁事后想来,只觉着实歹毒!
“当日殿上,那一句‘愿闻其详’,也不过惺惺作态。他横虚走一步算三步,你谢不臣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杀我证道纵是横虚唆使,你心底却不可能有半分后悔。横虚在自戕前将一切的过错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在他心目中,最重是昆吾。为昆吾,他要保全你,也要保全你的名声。而你,对此一清二楚。”
真不敢想,横虚引剑自戕时,该是何种心境?
只怕在极域八方城一战里看他祭出那一方九疑鼎就已有所了悟,再到诸天大殿上听那一句“愿闻其详”便算彻底明白。
可那时的横虚,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已经身败名裂,固然能以言语揭穿谢不臣种种算计,甚至道明当年杀妻证道之事,使谢不臣为天下修士唾骂,可他又如何能选?
生为昆吾,死也不悔。
所以干脆一身揽下所有罪责,还以曲正风之安危为筹码,为自己这狼子野心却也必将重振昆吾的徒弟,换了见愁一道誓言,为谢不臣、为昆吾,铺平了一条坦途。
快四百年过去了,过往的细节,由她一点一点数来,竟依旧让人觉得历历在目。
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风吹动着云海,边缘上的层云如浪花飘散。
谢不臣似乎回忆了起来,他重新为自己斟酒,只道:“见愁道友之言,惊世骇俗,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将这一番话听了去,只怕是要目瞪口呆,万万不敢信。所以纵然都是真,说来又有何用?”
他当真是敢做也敢认。
这一份深沉的心机,实在叫人想来都觉得骨头缝里冒寒气。
见愁喝了一口酒,似乎要借这一盏的醇烈将心中某种情绪压下去,放下酒盏才笑:“只怕当年的你连曲正风的计划都猜得一清二楚,人都说我崖山从昆吾这一劫中受益,可你谢不臣才是这背后真正的大赢家。一番精妙算计,多智近妖,可天下却只知你有几分无辜,而不知你筹谋之深。想来谢郎妙计无人赏,总有些许孤芳独绽的寂寞吧?”
“哈哈哈……”
谢不臣终是难得笑出了声来,往日无数人已经熟悉的冷淡谨慎从眉目间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法遮掩的锋芒!
他重为见愁斟酒。
这一时只由衷生叹:“见愁果为谢某知己!”
叹完,却又静默片刻,道:“不过曲正风,是个人物,可惜了。”
见愁神情阴郁下来,没有言语。
谢不臣却自斟一盏,端在指尖把玩,平静的眸光随那酒盏中的波光晃荡,续道:“他亦早看出我与横虚不过是与虎谋皮,只问我能否速攻入八方城。须知缓攻消磨极域实力,于我十九洲更为有利。他这提议,无非是想十九洲与极域势均力敌,而作为主力的昆吾亦必将折损更多,方便他屠戮昆吾罢了。只是立身太正,实在难容于己。”
有些事,旁人看不清,但他们实在太清楚了。
曲正风为的不过就是那一口不平之气罢了,固然知道昆吾大多数人无辜,也偏要一意孤行。
否则,崖山千修,竟是活该倒霉吗?
横虚真人虽只存了一分害人之心,却酿成十分害人之果,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只言崖山只能向横虚与昆吾寻这一分之仇,可这剩下的九分,意怎能平?
见愁只恍惚记起,自己当年与曲正风尚有一场未竟的约战,没成想,一拖竟再无一试高下的机会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端酒饮尽。
冰冷的眉眼间,那一线红痕出现在眉心,透出几分隐约的戾气。
她来时,谢不臣尚且未觉,这些年来更是几乎不曾碰面,但此刻目光掠过她眉心,便发现了几分微妙的不寻常。
她双眼瞳孔边缘竟隐隐显出暗金之色。
但既不像是什么法门,更不像是某种异变,反而给了他一种强烈的禁制之感,旁人的神思无法穿透这瞳孔,里面某些东西,也无法从中出来。
就像是……
在自己双瞳中,构筑了一座囚牢!
他眼底顿时掠过了几分思索之色,但并未多问一句,只压住了酒壶,注视着她。
但见愁也不看他一眼。
酒盏放下,便道:“你与你师尊,是一丘之貉。你算计他,他也算计你。虽当众逼我立誓,可那‘此界’二字却是他亲口说出。他虽肯为你揽下罪过,保你性命,但只保这一时,不保你飞升之后。你在他眼底也不过只是救昆吾于水火的棋子一枚。往日几次三番让你与我同行,也是忌惮于你,要你生出心魔。只可惜,他失算得厉害,我看谢道友,实在不像有什么心魔的样子。”
压着酒壶的手指,轻轻地一动。
谢不臣不确定她这一句到底只是感叹,还是想要试探什么。
他只不动声色地回道:“看来让见愁道友失望了。”
“有时候也真羡慕圣君这寡情的性子,一杀便无所挂碍,倒省去世间情爱忧烦。”
晚霞已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天上每一片云都被染成了绯红,映着沉落的金光,在山河上漂浮,也在他们身边翻涌。
见愁望着这变幻的风云,只想起了傅朝生。
自鲲死化海后,他便离开了此界,再未归来,想来,该是去了上墟。
她方才言语,平静至极,可谢不臣太了解她了,以至于这一刻竟清晰地察觉到了某一种实难让人舒服的异样。
他瞳孔微微地一缩,慢慢放开了压着酒壶的手。
然后便听见愁对他道:“曾有一友人对我生情却不自知,我却偏哄骗于他,到他明了世间情爱时,便被我伤了心。圣君曾言我淡漠于情爱,而我亦不曾看明己心,是当局者。不知,圣君局外之人看来,我心如何?”
“……”
她竟来问他。
谢不臣自觉这一刻若他还能感知这些负面的情绪,便该能清楚地体味什么叫“锥心之痛”。
脑海中竟浮出方小邪的面容,但一转瞬就变成了傅朝生。
他缓缓地垂了眼眸,过了许久,才冷淡回道:“你若对他无情,今日便不会有此烦忧。”
若无情,便无有烦忧。
见愁听后笑了出来,竟问谢不臣:“那圣君今日,可有烦忧?”
谢不臣垂眸不答。
见愁细细玩味他这一番应对与变化,只觉十分有意思,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抬手,竟将一封尺长的卷轴放在了几案上。
古拙的造型,陈旧而沧桑,看着普通,可在离了她手指时,便有一股浩渺之气,向周遭传递而去。
九曲河图!
谢不臣虽未真正见过此物,却也去过青峰庵隐界,对此颇有了解,怎能不知?
如今乍见见愁将此物一放,真真是一股凉气袭上了脊骨。
他实在是无法算得她是什么心思。
先才还算放松的身体,在这一刻已经紧绷了起来,处于一种全然的戒备之中。
“曲正风陨落后,世人皆好奇这《九曲河图》的下落,数百年来无数人进出解醒山庄,想要寻得它踪迹。万万没料想,早在见愁道友手中了。”
那她这近四百年来,几乎没在十九洲露面,到底在参悟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谢不臣心底生出了浓浓的忌惮。
但见愁却并未有任何动手的意思,只是远望西沉的落日,想自己在这十九洲上所度过的每一个昼夜,神情间颇有感怀:“大千世界,广阔无边,此元始之界,与大世相比或许不过一口井。只是你我如蛙,坐于井中,未必不能窥天。”
蛙坐井中,未必不能窥天!
看似平静,实则惊心动魄。
见愁只这淡淡的一句,已在谢不臣心中掀起了几许波澜,让他望着对方,寂然无言。
见愁只道:“这河图我已参悟,旧日谢道友既言这是昆吾之物,今日便完璧奉还。”
完璧奉还?
谢不臣旧日在青峰庵隐界的确曾说过此物曾在昆吾八极道尊之手,但却并不是说此物便是昆吾之物,如今见愁稀松平常找了这么个理由,竟是要将这《九曲河图》送到他手中!
一种明显的算计之感。
可令他深觉棘手的却是,他明知她是在算计,却不知她究竟在算计什么。
目光从这置于两人间的卷轴上,转落回了见愁面上,谢不臣的声音微微冷沉了一些:“为什么?”
见愁一笑:“我将往上墟,这河图于我已是无用之物,若传给崖山,便是怀璧其罪。放眼如今十九洲,唯圣君有保得此物之力,算来算去,你若想,此物也终会落入你之手。与其等你来抢,掀起祸端,何如我亲自给了你,也免将来生事?”
谢不臣像是根本没听见这一番解释一般,只依旧问那一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