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自己个儿修为不够,所以没看出他的深浅,被狠揍了一顿,靠求饶才换回一条小命。
自那以后,他便不敢再招惹此人。只是看他一日一日卖草鞋,看的时日久了,又不瞎捣乱,才慢慢熟悉起来,能说得上两句话了。
他问:“你修为这么高,卖草鞋干什么?”
他便答:“这是修炼。”
卖草鞋算什么修炼?
仵官王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修炼,暗地里嗤之以鼻,但又觉得这人本事着实高超,动了歪心思,便千方百计想拜他为师。
谁料他竟说:“心术不正,拜不得我。”
仵官王有些生气,便反问:“那你生前定是个名门正派了?”
卖草鞋的便笑,说:“非也。非但不是名门正派,还是个邪魔外道。”
仵官王一听就更生气了:“你既是邪魔外道,又怎敢嫌弃我一个妖?”
卖草鞋的却没生气:“邪魔外道也有邪魔外道的原则,倒不是嫌弃你,不过为你一小妖好罢了。”
好?
好个屁!
仵官王险些气得三魂出窍,转身便走,反倒忘了问为什么,只把“拜师学艺”这四个字记得牢牢的。
毕竟他是妖,只记得同自己利益相关的。
族中的长老从来这样教。
况且后来,禁不住他三番五次一再地磋磨,那卖草鞋的大个子终于松了口,虽然没收他为徒,但却教了他诸般术法。
于是“为什么”这种问题,就抛得更远了。
可以说,直到阴阳界战结束前,他的修为都没赶上他。能在封阎君的时候占得第四殿,也不过是因为他杀人很多。而他落在第六殿,不过是因为杀人不如他多,手段平平。
战后,他成了仵官王,他成了泰山王。
他性本乖张,妖性渐涨,终在某日大笔一勾将所有新鬼扔下十八层地狱时,要人分了他们魂魄时,惹怒了他。
认识数百上千年了,大个子头回骂他骂得这么狠,这么不给面子,说他教他术法,虽不希冀他能修出一颗赤子之心,但愿他能一改顽劣。谁料自参入阴阳界战、顺了秦广王后,他性渐残暴,更甚从前,而妖修中狐妖一族向以“像人”为修炼之绳墨,他若执迷不悟,将自毁根基、自掘坟墓。
他听后气疯了。
那会儿还是在他阎殿之上,只差没打起来,还回骂他:“你才自掘坟墓!谁常说十九洲三千宗门可敬者唯崖山一门,惟其门下皆赤子之心?结果呢?还不是略施小计,就死了个干净!狗屁的赤子之心!”
大个子那眼神便渐渐冷下来,竟不再说一句话,拂袖走了。
他走后,仵官王越想越生气。
到最后,念着这“赤子之心”四个字就恨得咬牙,又突然想起某一日听宋帝王提出的那什么剪碎千修魂魄以为魂傀的计划,便谁也没说,直接杀去了义庄,要把这劳什子的崖山千修魂魄都拖出来鞭挞,方能出气。
但去了之后才发现,宋帝王、楚江王他们正好在,实在是想出气也没办法,只好悻悻从义庄出来,顺那黄泉血河乱走。
走到河湾处,便见白骨堆满河湾。
黄泉的水是刮骨去肉的水,从无活物能生存其中,便是将修为一般的修士丢进去,出来也只剩下一具白骨。
此地堆着的白骨,无疑都是界战中修士的遗骨。
仵官王本来没在意,可走着走着,忽然便发现了一个特殊的例外。
黄泉血河水赤红,那东西与宽广的河面相比,实在算不得很大。他之所以会注意到它,全是因为周围的白骨。
河湾边上水虽浪涨退。
水来当然一片红,但水退时,这一颗赤红的东西搁在一堆白骨之间,便十分显眼了。
仵官王俯身翻来一看,竟然是一颗血肉之心。
这可真是太出奇了。
什么心竟能在这黄泉中丝毫无损,赤红如新剖?
他料想此物不俗,干脆伸手去捡,但拿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心上紧紧嵌着一团熔得不成原样的令牌,剥也剥不下来,于是只好一道收入了匣中。
因与宋帝王等人关系实浅,此事也并未让旁人知晓,只把匣子带回了八方城,又厚了脸皮叫泰山王来帮自己看。
谁让他见多识广呢?
泰山王怒意尚未消减,出来见他时,脸都是冷的。
但在打开他匣子,见了这一颗心后,神情便有些摇动,又翻那令牌一看,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
直等他催了,他才皱眉问他此物从何而来。
仵官王便交代了前后,又问他:“到底是看出什么来了?”
泰山王这时才指熔成一团的令牌,叫他细看。
“此令虽损毁严重,但还看得出,是崖山令,为崖山门下所有。此心该是此令主人所持,是你先才所叱骂‘连狗屁都不是’的赤子之心。只是黄泉蚀骨销肉,此心独能存于血河恶水之中,当是其主未死,尚存世间。”
谁都知道,修士修炼到一定的境界,便可摆脱肉身的束缚,没了躯壳尚且可以凭借元婴不死,没了区区一颗心,当然也不该有什么大碍。
只是极域先前哪里有过什么活人?
所以这颗心必定是先前阴阳界战中某崖山门下所遗失,而且该是一位修为不低的修士,否则其心不能抵抗黄泉之水。
仵官王觉得很奇怪:“若是此心能抗黄泉之水,则其原主修为在崖山该也是个排得上号的人物,该与我等有过直接间接的交手。到这般境界交战,连心都给人掏出来了,人还能不死,纵使那人逃得快,以极域下手的狠辣,也绝不可能留此人一命啊。”
泰山王也沉吟了很久,显然从未遇到过这般难解之事。
到了最后,也没想出个答案来,只思忖说:“总不该是其主自己剜了,扔下舍弃……”
什么样的人,又是出于何种心境,才会剖开自己胸膛,把一颗炽热的赤子心,丢进黄泉呢?
白受罪。
想想实不可能。
毕竟身心一体,想要斩断联系可不那么容易。
心在黄泉中,身亦受其苦。重者饱受痛苦折磨而死,轻者伤重修为受损,纵使活在世间,只怕也难有寸进。
仵官王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忽然道:“大个子,我记得你说,我缺的便是一颗赤子之心,且身为妖族鬼修,又修九尾天狐法身,有人身人言人行却无人心,若能修成个‘赤子心’便算圆满。那你说,我要将此心据为己有,岂非一蹴而就、事半功倍?”
毫无疑问,这话又招来泰山王一顿骂。
无非说他投机取巧,心术不正。
末了还劝他莫动这歪心:“天底下凡夫俗子甚众,有此赤子心者万万中未必有一,且此心原主行的势必是中正大道,要他放下此心彻底断了联系,除非他身死,或者弃道入魔。否则凭你妖心鬼身,这心摆在这里,给你你也炼化不动,更不必说占为己有。”
仵官王当然不信邪,眼见大好机会在前,怎会不试上一试便轻易放弃?
他懒得跟泰山王理论,抱那匣子便走。
回了自己的阎殿,闭关一阵好炼。
结果又是“不听大个子言,吃亏在了眼前”,非但没炼化那心,还险些走火入魔。从此便渐渐乖觉了。他虽垂涎于此心的作用,但也忌惮强炼的反噬,所以只在殿中放着,不再轻易触碰。
不过,就算只是如此,竟也有些效果。
心气渐渐平顺,修炼的速度也快上许多,残忍好杀之性莫名压下来许多。
大个子说,光是置于身旁便有这般奇效,足可想见其原主该是何等样人物。
仵官王却不在意。
时日一久,近十甲子过去,他修为已超过了泰山王,倒渐渐形影不离起来,这赤子心的事当然也慢慢淡忘了。
直到八十余年前某一日,他在殿中打坐,陡察觉殿内一阵震动嗡鸣,开匣视之,竟见匣中那一颗原本莹润赤红的心迅速变得暗淡。
惊疑之下,暗觉不妙。
但仅仅是那么一瞬,他便想到了先前泰山王说的那句话,喜不自胜:那人终于死了?弃道入魔了?
生怕中间再出什么变故,又怕旧主死后此心变作凡心,仵官王记得,自己毫不犹豫便开始了炼化。
这一次,果然毫无阻碍。
他成功地炼化了此心,后来又让泰山王强行帮他,将这一颗心连那块剥不下的令牌一道放进胸膛,据为己有,彻底变成了自己的心。
所谓赤子之心,纯若白纸,感周遭天地变化于己心,能得风雷雨电、花鸟虫鱼之妙,能悟死生聚散、悲欢离合之苦,能解日升月落、枯荣盛衰之理;欲从情出,情从心起;不蔓不枝,中正平和。
八十余年间,他便渐渐脱去了旧日的恶性,修为也更为飞涨。
可奇怪的是,泰山王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很多时候,他都一个人修炼,即便见了面,也总是看着他,沉默不言。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仵官王眨了眨眼,竟不很回忆得出来了。
他被见愁扼住咽喉,按在掌下,更为她时刻吞吐的掌力所折磨,意识已经有些昏沉,只想转过眼眸去,看看泰山王此刻的神情。
但看到的只是无情无感泥塑木偶似的一张脸。
于是那种深浓的悲哀都涌了上来。
仵官王的眼眶,竟是慢慢红了。
转过头来,他望着见愁,望着她平静而无波澜的一张脸,自己面上那妖异的颜色却慢慢退了,只含混地笑了一声。
“剩下的半颗心,我给你。但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
用此一字,实在有些重了。
见愁本已经准备对他下狠手,直接剖开胸膛取心,却未料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又窥见他眸底那海水似漫上来的悲色,绝非作假,扣紧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些许。
“何事?”
少年的眼泪便一下滚落,沙哑道:“你救救他……”
见愁怔住。
还不等她有所回应,仵官王眸中便已现出决然之色,竟直接伸手探入自己胸膛,从魂魄包裹的深处,强取出那剩下的半颗心来!
撕裂神魂!
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