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当初一道进入青峰庵隐界的同伴在,便会轻而易举地看出,这是当初天宫之下、鲤君归去时,赠给见愁的那一副画卷。
昔日亭台楼阁、 莲池红鲤,已然不见。
陈旧发黄的画卷上,只有一片空白。
但在见愁将其展开之时,却有一道浅红色的灵光,从画卷表面散发出来,将她整个人笼罩。
这画卷该是昔日不语上人所留,画中自成一空间。
只片刻,她整个人便被这一道红光纳入了卷轴之中,化作了画中一道月白的模糊影子。
“哗。”
随后画卷猛地一卷,自动收起,竟然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在隐界之内。
万丈波涛,在宽阔的湖面上掀起。
高大的天宫虚虚漂浮在穹顶,被缥缈的云气遮挡着。一座千仞高的巨大的佛像,沉沉地立在湖中,但半边佛身已经残破不堪。
昔日周遭悬挂的三千人头,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那卷轴凭空出现在了大佛身畔,重新展开,于是画中的见愁,身形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来,从画中氤氲而出,眨眼便在半空中重新凝聚出来。
恰恰好,落在了这一尊巨佛的肩上。
入目所见,一切与当日死斗谢不臣之时略有相似,可又很不相同。原本看不清楚的隐界,在这时候变得清晰了起来。
湖泊之外,便是浩瀚的大泽,更远处则连接着群山万壑。
依稀可以看到当初曾经过的迷宫阵图,甚至意踯躅长道。
只不过,当初那许许多多的灵兽,竟然都不见了踪影。纵使见愁放开了灵识去感知,也没有太大的收获。
还记得隐界中的灵兽大多在万兽迷宫阵图中,虽然因为鲤君与无恶之隼一场大战,毁了大半阵图,但料想它们该在那边?
心思转动之间,见愁便直接收了卷轴,直接御空朝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去。
可才往前行了有片刻,她眼皮便猛地跳了一下。
不对。
这隐界给她的感觉不对!
飞驰的身形,忽然就停了下来。
见愁屏气凝神,细细地感知,捕捉着自己潜意识中认为不对的地方,髓随后终于倒吸了一口凉气。
灵气!
是灵气!
她还记得之前进隐界的时候,界中的灵气几乎已经枯竭。不语上人虽曾是大能修士,但隐界毕竟是修士的一方小天地,还未衍化到与大天地同在,能自出灵气的地步。
又因为隐界长闭,且阵法损坏,无法从外界获取充足的灵气。
所以此间灵兽,修为难有寸进,只能渐渐衰亡。
这也是雾中仙托她前来的根本原因。
但此时此刻,在她灵识的感知之中,周遭浮动的灵气虽然比不得崖山昆吾这等靠近灵脉的福地,却也颇为浓郁,远不是当初那般稀薄!
见愁只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于是忽然浮现出了红蝶那一句话。
她问为什么没必要再去隐界了,红蝶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还有之前在登天岛上发现的那阵法之异。
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见愁左右看了看,没察觉到什么危险,于是怀着心底这疑惑,还是朝着前方而去。
她如今的速度很快,轻而易举便越过了湖泊,瞧见了边缘上如同孤岛一般已沉没了大半的迷宫阵图。
但在里面穿行了一圈之后,竟是没有什么收获。
她既没有瞧见任何修士的身影,也没有瞧见任何灵兽的影子,反而在迷宫阵图入口处的广场上,看见了一点阵法修复的痕迹。
阵法……
隐界的灵气,正是依赖不语上人留下的大阵运转,与外面的大天地交换,获得补充。
竟是有人来修复了阵法?
见愁眉头皱得又深了一些,一面猜测着,一面继续搜寻,很快就到了那群山之中,从上方飞越了意踯躅八条甬道,飞越了云台广场,很快就瞧见了当初进隐界时候要过的那一条大河。
记得当时有两座独木桥,有情人过有情桥,无情人走无情桥。
但这时,河上的桥都不见了,也没有了那提醒他们选路走的沙鸥。只有一条小船,翻倒倒扣在河中,上面刻着“无情”二字。
“无情船?”
那时见愁走的是独木桥,陆香冷如花公子等人也各有各的过河之法,可从没听谁说过还有渡船这一说。
除了,谢不臣。
当初这人进入隐界就跟他们分开了,再相遇已经是在迷宫阵图,所以谁也不知道谢不臣是不是过了河,又选的是哪条路。
河中倒扣的这一条船,让见愁站在河岸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进来的时候难,出去时候却容易,也没了当初的关卡,自然不需要再选什么有情桥无情桥。
她直接自大河上空飞掠而过,然后撞入了一片昏沉的黑暗。
片刻后,一扇熟悉的大门,已经出现在了见愁眼前。
深黑色的石门,高有三丈。
以门缝为中心,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肥猪,两只耳朵大得像是两把蒲扇,上头还各自挂着一只陈旧的古铜门环。
但这时候,见愁看不到它的脸,只能看见它屁股。
想起六十年前谢不臣叩门的方法,她伸出手去,拉住猪耳朵上挂着的铜环,抬起来,轻轻在石门上叩了叩。
“当,当,当。”
清脆的三声响,紧接着,整座石门竟然晃了一下,一时有无数的灰尘从门上抖落。
竟是门扇上雕刻着的这一只石猪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吓住了一般,竟然猛地转过身来!
这场景,诡异又奇妙。
猪还是一座石雕,镶嵌在门里,仿佛浑然一体,但之前对着见愁的猪屁股已经不见了,猪嘴张开,猪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见鬼了一看看着见愁。
“怎么是你这头人?!”
这“头”人……
见愁嘴角一抽,多年不见,这守门猪数数还是用“头”作单位啊。
“我是借鲤君所赠之画轴进去的,所以没从你这里经过。”
“竟然还可以这样?”
守门猪一下生气了,两只猪蹄都在门扇的范围内挥舞了起来,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愤怒极了。
“这头臭鲤鱼,之前说好了隐界由老猪看守,他竟然敢悄悄给别人开后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
这,见愁就有点小尴尬了。
只是这言语间忽然提起鲤君,她又平白多了几分伤怀,见着守门猪还跟往常一样,先前的疑惑却冒了上来。
“对了,说来我受人之托,要来这里走一趟,本要找隐界中原本的众多灵兽。可刚才进去一看,却是半个影子都没有。您常日把守此门,不知可知道个中原委?”
这话中的一个“您”字,只让守门猪受用无比。
它脸上顿时露出了“你这头人还挺上道”的表情,哼了一声,才道:“还算你识相,知道本君有多厉害。那我就告诉你好了——它们大多都出去了,也不是不回来,只是在隐界之中闷久了,要出去走走。”
“已经出去了?”
这答案可着实让见愁诧异了一把。
守门猪只用猪蹄扒拉了自己耳朵上的铜环两下,颇有几分风骚姿态,只道:“当然出去了。你们走了之后,隐界进一步坍塌,灵气损耗得更快,只撑了二十来年,又不少兄弟姐妹都没了。好在三十年前,有人来修复了界中的大阵,还开了出界之门。大家太久没出去过了,都准备出去转转看看。连我红蝶姐姐都出去玩了,唉……”
大阵修复……
这件事,之前见愁查看隐界的时候,已经猜到了一二,却没想到能在守门猪这里得到证实。
只不过……
“三十年前,谁来修复的阵法?”
“这个啊,等我想想,叫什么来着……”
守门猪眼珠子转动着,猪蹄戳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冥思苦想,但最后又猛地甩了甩蹄子,放弃了。
“嗐!本猪不记得了,反正就是那谁,那头当初跟你打得你死我活,长得还很好看的!”
跟她打得你死我活,还长得很好看?
见愁瞳孔顿时紧缩,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不臣?!”
在隐界里,她统共也就跟他作对去了。
当初在守门猪守着的这一道大门前面,的确是还没进去,就先斗了个你死我活。
除了谢不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可眼下,守门猪竟然说修复阵法、恢复隐界灵气的,竟是谢不臣?
这人狠得下心来,为求道不惜杀妻,可之后却能待万物如常,甚至还在三十年前返回隐界,救了这界中许多生灵?
冷酷?
还是慈悲?
见愁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许多。
守门猪自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看见愁这般,只以为她不信,只哼哼唧唧道:“他救了那么多同伴的性命,本猪不会记错的,就是他,还持着鲤君给的业火红莲的信物。一有信物,二救了隐界,所以现在这隐界实已经归属于他,换了主人了。”
换了主人了。
也就是说,如今这隐界之主,已经是谢不臣?
见愁终于怔住,脑海中万千的念头交替闪过,只生出一种难言的荒谬之感,但沉默了良久,最终化作了一声释然的笑,一声嘲讽的叹——
“是了,这才对!这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