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此事我已与阿爹商量妥当,自明日开始阿娘称病卧床不起,你则留在家里侍疾。大嫂邵氏乃内阁首辅邵昌辛大学士之嫡孙女、二嫂谢氏出自顶级门阀之一陈郡谢家,二人门第以及诰命品级都远胜于你,留你在家尽孝也是理所应得。”
倘若那日姜氏不去,两位嫂嫂自会与娘家人在一块,内宫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谋逆大罪,即便是太后也是不敢得罪首辅与陈郡谢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何况还是两股滔天巨浪,除非吃饱了撑的,但刘玉洁不同,她的父亲毕竟是长安新贵,后起之秀,论根基远不能与这些百年家族相提并论。
刘玉洁愣怔,隐约猜测到什么,“三郎,你的意思是那天……可能有什么事要发生?”
沈肃未置可否,却反问她,“你还记得恭亲王吗?”
那是她前世的第二任丈夫。刘玉洁抿了抿唇,点头,“记得,他……待我很好。”提起这个人她是既感激又羞惭,感激那些承蒙照顾的岁月,羞惭围绕这个人展开的不堪过往。
像是发现了她的情绪,沈肃伸手轻抚她脸颊,温声道,“自从你口中得知恭亲王迎娶你那年便身体有恙,后逝于你二十岁,我便与阜南道联系,提醒恭亲王注意身体,周明的师兄不久前果然在恭亲王的饮食中发现了柔然的芝草末。”
“这不是西域传过来的寻常调味料么?”其实也不算寻常,普通老百姓还是吃不起的。但刘玉洁一时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况且她前世也挺喜欢吃的,后来不知为什么韩敬已不给她吃,她只当这是他对付自己的手段,不曾往深处想。刘玉洁恍然大悟,“难道芝草末有毒?”
沈肃摇了摇头,“不。恭亲王身边并非无人,若是有毒之物,即便再罕见也不可能没人察觉,而芝草末的确无毒,如此才令人防不胜防。你可知阜南道的木槿花,再常见不过的植物,此花清淡的味道以及花粉与芝草末混在一起被人体吸收作用不亚于砒/霜,但恭亲王甚少直接接触此花,只靠每年呼吸间接收那么一点,就犹如一个人每日服用微乎其微的砒/霜,长此而往身体每况愈下,直至五脏六腑被毒物摧毁,杀人于无形,况且此毒……单以银针试血的方法还验不出。”
刘玉洁瞠目结舌,忽然想起韩敬已命她不准再吃混有芝草末的食物后又命人送了碗奇怪的汤药逼她喝,她以为这是要灭口,掩盖他对自己做的丑事,自然百般不从,谁知他竟趁机强行要了她,并告诉她这是避子汤,爱喝不喝。
刘玉洁惶然转过头,忙将话题一转,“我明白了。这一世恭亲王不会提前逝世,那么沈家的背后相当于俱兰和阜南道并立,元德帝绝不会因为宠信韩敬已而对沈家不利,这是要相互制衡么?”
“这个局面不会维持太久,因为相互制衡的最终一定会有一方跳出来打破僵局。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沈肃顿了顿,似乎再想如何对她解释,慢慢道,“目前最不可思议,也最令我担心的是龙椅上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从元德帝下令命韩敬已任剿匪监察使,沈肃就觉得百般古怪,不合常理,当时就有个大胆的推测,那个人还是不是圣上?直到逃出山寨,洁娘告诉他韩敬已曾说:祸害遗千年,自不会轻易让元德帝死。
好大的口气!
但韩敬已并不是个说大话的人。
如果他这么说了,那真说不定他已然做到。
掌握了帝王的生死却又不曾取而代之,既印证了他说的“我对帝位没兴趣”,也令沈肃更加怀疑如今的元德帝到底还是不是元德帝?因为真正的元德帝即便被人挟持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平静面对每一日早朝,更可怕的是他已经许久不曾临幸后宫,只与那郭彩女厮混,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仿佛韩敬已肚子里的蛔虫。
“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易容,两个身形差不多的人戴上易容师所给的面具,即便他们的血亲也难以区分谁是谁。”沈肃眼眸微微沉下。
这哪里是秘术,分明是邪术,难道有人偷龙转凤,冒充天子?这等逆行倒施,祸乱朝纲之滔天大罪……恐怕也只有韩敬已那疯子敢做!刘玉洁吓得眼泪都要冒出,慌忙爬到沈肃身畔,颤声道,“若是如此,他又与那无冕之王有何分别,如今三皇子四皇子都在长安,就连你我也回来了,所有人都已入瓮!他……他一向任性妄为,恐怕也从未将大周的江山放在眼里,如果他一意孤行,才不管这天下乱不乱!”
别人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在乎自身的地位或者想要得到的地位,但韩敬已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连皇帝都不想做啊!在山寨的那段日子她已经隐隐察觉,这是个既清醒又肆意妄为的疯子。
沈肃急忙握住她双肩道,“洁娘,你先别急,倘他有这能力早在秦州时大可以下一道圣旨除掉我,但他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背后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那人才是关键所在,否则就凭一个被架空的郡王何以调动诸多能人异士?”
刘玉洁渐渐冷静下来,含泪道,“那……那个背后之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既然已经控制了元德帝又与篡位有何分别,为何还躲在幕后不肯露面?”
“也许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但也正因为他的存在,不管韩敬已做什么,终归要有所束手束脚。我自有对付他的法子,但你是我最大的弱点,所以有时候我也很庆幸……”
庆幸韩敬已对她超乎寻常的喜爱,若非如此,只在山寨那一次用她性命相逼,沈肃觉得自己断然是活不成了,因他无法抛弃家人,但洁娘若因此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他必然也生无可恋。
沈肃没想到刘玉洁忽然倾身抱住他,哽咽道,“我会保护好自己,听你的话,不再任性了,也断不会让韩敬已有可乘之机。你也答应我,咱们都要好好的,行吗?”
“当然。事情没那么糟,其实他也很头疼呢,虽然沈家只有两枚七牌令,但却掌握了控鹤楼最精锐的一股势力,这是他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威胁,谁头顶这样的威胁还能高枕无忧?”沈肃微笑,将她揽进怀里,“这一世我总要护好你的,就让一切在长安有个了断也好。”
是了,必须有个了断!刘玉洁用力抱紧沈肃。
一时间内卧只闻她清晰的呼吸声。
沈肃心内自有一番布置,就连宫中也有他的眼线,但牵连甚广,一个走不好便可能有无法挽回的损失,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更为了安定洁娘的心,他暂且不会与她说太多,最大的期许莫过于什么也不用说,一切便尘埃待定,每日都能见她笑颜如花,出入自由,再无恐惧。
那么,就让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默默为她平定一切吧。
沈肃轻轻推开她,抬起她下巴,覆唇而吻,待她心软了,身也软了,方才解衣要她,又是一番柔情缱绻,这一夜,她在他怀中尽情的绽放。
*****
梅妆将书信递与刘玉冉,是洁娘所写。她拆开展阅,神色变了好几番变化。
信上内容许多,讲了毅哥儿的事以及对家人的思念,并问了她一些家里的情况,诸如蕴哥儿云云,可刘玉冉在意的是最后一段,沈夫人重病卧床,她要留在家中侍疾,眼看年关将至,这病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如此洁娘哪里还有机会回娘家,恐怕连侯府大门都出不得了。
她写了封拜帖命人送去威宁侯府,打算亲自去探一探。
正逢方晓恒下衙回府,刘玉冉放下梳篦,亲自去书房见他。
他似乎正想看一会儿书,见她进来便将书册放在一边,问道,“找我何事?”
刘玉冉行了一礼,颇为恭谨道,“今天洁娘给我写了一封信,原是沈夫人有恙在身,如此一来她竟哪里也去不得了。”
方晓恒道,“你可以去看她,不必与我打招呼。”
刘玉冉感激道,“谢谢夫君。只是还有一事……你不是与沈肃经常见面么,他母亲真的病的很严重?”
方晓恒道,“没病。”
啊?刘玉冉愣住。
他见她难得一副迷茫的表情,心中一动,垂眸道,“最近不太平,沈兄如此安排自是为了你妹妹好,你去见她,她自会说给你听,其余的你便不要过问,也无须担忧。”
刘玉冉没想到方晓恒还会告诉自己关于朝中的事,她是个本分的女子,只要不涉及家人是万不敢多听这方面一句的。
方晓恒告诫她不得回娘家乱说。
刘玉冉连忙点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她还是分得清。此事她会私下问洁娘,只图一个心安。她顿了顿,咬唇道,“我妹妹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方晓恒道,“这个你去问你妹妹吧。”
她点了点头,又对他行了一礼告辞。
方晓恒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刘玉冉刚走至园中,就遇上了“刑满释放”的丹姨娘,前些日子不知怎地,这个女人惹恼了方晓恒,被罚关禁闭,如今放出来了,变得老实许多,等闲不敢在她面前晃,此时遇上她更是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楚楚可怜的往后缩,唯恐挡了她的路,仿佛她能吃了她一般。
刘玉冉蹙眉,“你若是个不能好好见人说话的就不要到处乱走,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是要夫人见了说我欺负你吗?”
丹姨娘大惊,慌忙跪地道,“奴家不敢,奶奶息怒啊!”
梅妆喝道,“你给我起来,谁怎么着你啦动不动就跪!”
丹姨娘这才战战兢兢起身,大约是太紧张了,起身时脚崴了一下,摔了那红漆描金的食盒,一盅精心熬制的火腿老鸭汤洒的满地都是。丹姨娘掩面大哭,“奴家有罪,这是二爷点名要喝的,竟被奴家给弄砸了,奶奶您罚我吧!”
这关我屁事。刘玉冉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别说是二爷,就算是玉皇大帝要喝又与我何干?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练好了走路说话再出来吧,没得见个人就要跪,好似全天下都要吃了你,我可受不得你楚楚可怜这一套。”她冷笑一声,继续道,“既然妹妹你这般弱不禁风就不必去二爷跟前伺候了,免得积劳成疾,我看你身边的芙蓉是个可心人儿,芙蓉,今天你就替你主子去伺候二爷吧。”
芙蓉是丹姨娘的贴身婢女,听了这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地又是求饶又是磕头。
丹姨娘气的死死抠住指甲,让她的心腹来争宠,好一个歹毒的女人!顿时也不敢再做出要晕倒的模样,急忙站直了身子,吐字清晰道,“这也不必了,奴家休息了三个月,身体早已养好,之前是乍一见到奶奶,被奶奶的威仪所摄才乱了阵脚,还请奶奶恕罪!”
瞧这漂亮话说的,看来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刘玉冉嗤笑一声,目光从芙蓉身上又转到丹姨娘脸上,“既然妹妹没病我便放心了,还望妹妹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再让我与二爷操心的话……那我只好再找个身强力壮的代替妹妹了。”
丹姨娘若是个聪明的就应该明白这个家谁才是做主的那一个,稍有不慎,自然有大批的美人进来顶替她。
丹姨娘冷汗涔涔,琢磨出刘玉冉的意思,自不敢再拿腔作势,只呐呐的后退一步,低着头不敢说话。
方晓恒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淡淡道,“奶奶的教训你听进去了没?”
刘玉冉与丹姨娘一惊,诧异的循声望过来。
丹姨娘眼眶顿时红了,娇滴滴的身子都开始左右摇摆,楚楚动人,“二爷,奴家记得了。”
刘玉冉起了一身毛栗子,尴尬的清了清嗓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我便也不计较了。”
说完对方晓恒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方晓恒越过丹姨娘,快走几步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正好我也累了,一起回去吧。”
也就是要去她院子里。刘玉冉唇畔弯起一抹极浅的笑,应声道,“是。”
“你这法子好,哪个姨娘不听话便送个更年轻漂亮的给我,此后她们都会乖乖听你的话,是岳母教你的吗?”如果忽略这话的内容,方晓恒的态度与闲话家常并无分别。
刘玉冉道,“我妹妹教我的。”阿娘才没这般聪明,只会跟一群女人吃醋,混进去争夺阿爹的喜爱或者趁阿爹不在给人家立规矩,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看不出你妹妹还懂得这些弯弯绕绕。”方晓恒这么惊讶也是人之常情,在世人眼中刘玉洁是丧妇之女,极有可能被继母带歪,没歪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又哪里有机会学习内宅手段?
刘玉冉似乎很讨厌妹妹被人看轻,眉尖几不可查的皱了皱,“她比我聪明,我阿娘都看不明白的事她都能看懂。”
“你阿娘看不懂什么?”
刘玉冉佯作没听清,转了话题问他,“今晚您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提前准备。”
方晓恒淡淡道,“你很羡慕你的妹妹?”
刘玉冉愣了下,微微紧张,不知他是如何看穿自己还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漏了陷?她尽量镇定道,“她很好,我也挺好的。”
“不,你没她好。因为你阿爹总是忽略你,所有好东西都紧着你妹妹,你所拥有的都是次要的,包括丈夫;你阿娘又总是急功急利,所以你才被强行嫁给我,按道理而言,沈肃应该娶你不是吗?况且沈夫人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甚为满意,最后却被你的父亲生生掰给了妹妹。你敢说你从未怨恨过自己的父亲?可是你的妹妹除了没有母亲,却拥有世上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丈夫。你与她姐妹情深,自是从不肯怨恨她一分一毫;你也不敢怨恨父亲,那是你此生唯一的依仗;所以……你恨你自己,并且深深的厌恶我。我声名狼藉,狰狞恐怖,求欢不成便强*了你,像我这样卑劣的丈夫,跟我在一起,真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幸!”
刘玉冉惊恐的瞪着他,神情在他深色的瞳仁里一点一点龟裂。
她的胸口已然开始剧烈的起伏,眼泪却比逃跑的步伐更早滚落,大颗大颗的砸在衣襟,方晓恒再次追上她,将她按在假山边沿。
他也喘着气,却在笑,“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正因为如此,我才讨厌你回娘家,讨厌你见刘玉洁,现在连我都嫉妒她了,她怎么可以那么幸福,将你衬托的这般不幸;她的男人怎么可以对他那么好,而我只会伤害你?”
他伤害她。
在那之前他并不知女人是这样的脆弱,也不明白丈夫要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更何况他还想不通她为何一点也不喜欢他,这一点令方晓恒尤为不忿。
一个愤怒的男人,面对一个势单力薄的柔弱女人,在一个深夜,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他从她不断收缩的瞳仁里看见了痛苦和惶恐。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不曾忘却。
☆、第116章 117
夏兰阁的仆妇惊讶的忘记手中的活计,各个目瞪口呆盯着越走越近的方晓恒。他怀里抱着的人是二少奶奶,光天化日的,就这样把二少奶奶抱回来了。
就连迎出来的梅妆也不禁红了脸,走上前不是,不走上前也不是,只能低着头立在一侧行了一礼。
方晓恒将眼睛红肿的刘玉冉轻轻放炕上,吩咐梅妆打水进来伺候。他拍了拍她攥紧的小手,轻柔道,“我现在后悔了。”
刘玉冉抬眸看他,他心中微动,缓缓道,“我后悔娶你。”
刘玉冉嘴角翕了翕,欲言又止。
方晓恒笑道,“倘若可以重来,我再不会娶你了。从前我是喜欢的不得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娇娇滴滴的女孩子。我最讨厌弱不禁风的女人了,可是一见到你我就喜欢,说不出的喜欢。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对你的感情会让你如此的痛苦,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男人,你还是要嫁人,那些娶你的人不一定比我好呀,他们也是妻妾成群,有些个人家虽然对外瞒的好,其实都不知养了多少个外室或者新婚不到一年姨娘就有身孕……我又舍不得让你去过那种日子。但也可能那种男人比我有骨气有自尊,你这般冷淡,他们见了自讨没趣也许就不会叨扰你过日子,不像我,总是厚颜无耻的出现在你视线里,令你厌恶。”
他望着她,似乎想要努力记住她的样子,“我想要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但我忘了你的幸福不一定需要我。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我们一起抚养蕴哥儿好不好,倘你有更好的去处再告诉我吧。”
梅妆端水进来,方晓恒又深深看了刘玉冉一眼,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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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同时病重,刘玉洁要在家侍奉“病的更重”的婆母,沈肃便在休沐这日前往国公府探视,带了不少上等药材,其中还有一封洁娘写给父亲的书信,算是替她聊表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下人一路小跑着通知二姑爷来了。刘涉川十分高兴,小姚氏早就拟好了菜单,此刻便是命人将好茶好酒送去外院。
刘义方的病是被佟氏气出来的,这种事当然不好让沈肃知晓,他勉强打起精神,受了沈肃一拜,又叮嘱了几句场面话便再没有精神。沈肃请他再等两日,周明不日就回到长安。
搁在从前,刘义方自是不愿相信江湖术士的,如今信不信他都知自己时日无多,干脆死马当活马医,便答应了沈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