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楚阳娿的额头,柔声道:“你堂叔们虽不高兴,但也不敢闹腾起来。这件事上,首先易儿是站在皇上那一边的。徐州众位老人,也早已经被他说服了。”
“哎?弟弟?”
“没错。”楚域叹口气,道“易儿小小年纪就上战场,经历的多了,看事情,也与旁人不同。我虽是他父亲,却也比不得他了。世家禁止豢养私兵的旨意一出,家中几位老人就想和其他世家联系,准备面见皇上。不过还没出门,就被易儿拦住了。易儿没说旁的,只将边境舆图往他们面前一摆,就问他们:‘世家豢养私兵是没错,然而等四邻强敌一出现,各家准备死多少人?’此话一出,问得各位长辈哑口无言。加上你易儿弟弟那冷面阎王丝毫不讲情面,谁敢闹腾就直接扔去军营历练,三两回之后,就都规矩了。”
楚阳娿大喜:“就是这个道理,我正担忧不知如何跟父亲解释,生怕家老爷子不明白,生生被女儿气死。”
“你祖父没被你给气死,倒是被易儿气个够呛。然而气过之后,却日日要叫他去下棋了,对他也是越来越上心。”说到底,对于这个小孙子,老爷子是十分自豪的。
楚阳娿一想到那一个老老头,跟一个小老头一来一往互相呛声的画面,冷俊不禁。
不过:“想来大伯跟大伯娘又不高兴了。”
现在楚天阳回来了,继承人的位置也坐稳了。但楚熠阳毕竟是从小被当继承人培养的,现在老爷子对他那样喜欢偏爱,难免会让他们多想。
想到大哥大嫂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楚域深感女儿料事如神。但他还制止她道:“他们到底是长辈,你不要这样议论他们。”
“我知道,我这不就是在爹爹您面前才说说嘛,又没跟别人说。对了,那大哥哥呢?他怎么说?”
“天阳他……道没有任何表示。我们回京时,安国府已经被收拾好了,你大哥整日在家吟诗作对溜猫逗狗,根本不问世事。而且他突发奇想,竟然收养了十几个孩子,突然就在家当起了先生,日日抱着一群小孩子胡闹。”
安国府的第三代,正经嫡出就这么两个男孩子。一个太过正经,小小年纪就跟个老头子没两样。一个太不正经,一身的邪气看着都让人背脊发寒,当真吓人。
楚阳娿心中一滞,有几分膈应。
大约家里还没有人知道,楚天阳养着楚丹阳亲生的小儿子。
“好了,不说这个,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听所你要去武夷山,太妃她……派人回家来求了你祖父,让你帮帮忙,离京时也带上她,她不想在宫里住了。”
太妃,自然指的是住在长愉宫的楚燕阳。
楚燕阳才二十几岁,先帝已经死了,她现在就跟在冷宫差不多。她不想住在宫里也正常,大约是怕她不同意,这才让月氏回去求老爷子。
见楚阳娿不说话,楚域便道:“听你婶婶说,太妃的意思是,太皇太后,跟王太后现在都在徐州,她是皇妾,总要侍奉左右才对。太妃虽然做过一些事……可说到底也是我楚家女儿,你祖父心中不忍。想一想也就同意了,让我来跟你说一说。自然,你这里才最重要,官儿若是觉得不好,此事便作罢,你祖父也知道你不容易,不会生气。”
“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为难的。”楚阳娿叹口气,道:“而且太妃说的也有道理,她是皇妾,去太皇太后身边服侍也是应该。此事我会去跟皇上商量,爹爹回去告诉祖父,请他老人家放心。”
楚阳娿明白老爷子的意思,楚燕阳不管做过什么,终究没有闯下大祸。况且她到底是楚家女儿,进了宫没多久就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小小年纪就要一个人住在冷宫里孤零零守一辈子,的确让人不忍心。反而是将她送去徐州是一条出路,那里是楚家的地盘,虽说去了名义上是服侍太皇太后,但到了之后,她的日子可比太皇太后要好过多了。而且过了几年,再‘因病死亡’,说不定还能换个身份重新嫁个人家过日子。
“要是为难就算了,你现在身份不同了,行事谨慎才是正理。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惹得皇上记挂。”楚域当真是不好受,楚燕阳当初要进云府是他点了头的。当然,他更加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给女儿挑丈夫,竟然挑出了云起知道么个……哎!事已至此,不提也罢。
楚阳娿笑言:“父亲放心,女儿心中自有分寸。”
“那就好,你要明白,这世上谁再可怜,在我心中,也只有我的官官最重要。其他人,能帮上一把就帮,帮不上就算了,万万不能因为旁人,使我的官官身陷险境。”
“爹爹不要伤感,您的女儿可不能被小瞧呢!我还要接回母亲,一家团聚。”
“好,为父等着。”
皇后出行,事无巨细。光是准备,就花了不少时间。
等到楚阳娿离宫,已是鸟语花香的阳春三月。
武夷山路远,索性一路顺利,安安稳稳走了半个月,总算是上山了。
山主年过八旬,又是哀帝亲妹。楚阳娿虽有皇后之尊,见了她,也要行个半礼。
见了楚阳娿,老山主上下打量一番,道:“太宗遗命,非同小可,老身上书早已写明,为何新帝不亲临武夷山?”
“老山主有所不知。”楚阳娿笑一笑,正色道:“皇上临危受命,于先帝危急之时接过社稷重担,深感责任重大,不能有一丝懈怠。先帝勤政爱民,心忧社稷,江山百姓日日挂于心间,此事天下皆知。先帝山崩之后,皇上发下重誓,定要完成先帝遗愿,收复江山,安定社稷。如今内乱未平,漠北蛮人又时时窥探,皇上日夜优思,不敢轻慢。听闻太宗遗命留于山主之手,皇上欢喜不已。太宗乃一世英烈贤主,既有遗命,必是安邦定国之良策。皇上欢心之余,本想亲自前来,将这定国之策请回。奈何边疆急报,蛮人又开始叩边,皇上这才不得不临时改命,让本宫亲自前来,将这良策请回,也好宣扬太宗是跨世英明。”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楚阳娿一脸热切,回答问题之余,硬是把好话说尽。
在这一路上,她想了又想,这位久不出山的女山主,出生萧家皇室,对于云起这个新君,必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满。见了自己,肯定也少不了刁难。她是长辈,又是先室皇亲,楚阳娿不可能明面上与她难看。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干脆一点,把她与那留着遗命的太宗捧到天上去,倒要看看,他们是否当真名副其实。楚阳娿此行,随同有不少世家夫人子女,他们等着看戏,楚阳娿就演给他们看好了,然而既然要看戏,便让大伙儿都来这戏台子上走一遭,才不枉这一番好设计。
然而她越说,山主面色越是不好。
楚阳娿见状,心中更是连连冷笑。
女山主这样地位尊崇,就是因为她手里捧着太宗遗命。
太宗到底先去几十年,自然是不可能对后世之事了若指掌的。
遗命上面,也不可能留的事什么安邦定国之良策。楚阳娿却大张旗鼓,硬是一口咬定太宗那样英明神武的一国之君,既千方百计留下遗命,必然是为了江山社稷。
山主没有想到楚阳娿这样伶牙俐齿,脸色青了又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一口咬定遗命乃是国策,可要是等之后展开一看,发现英明神武的太宗,千方百计留下遗命,竟然不是为了安邦定国,而是为了家事子女。传扬出去,是否会被人耻笑?或者干脆让百姓以为太宗心无天下,害得他丢了一世英名?
老山主冷着脸,恨不能将楚阳娿生吃了,她多少听说过这位楚家嫡女无法无天十分了得,只是她从来不以为然。宁氏在山上二十几年,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宁氏那般温顺,生出的女儿自然也该恬静淡雅才是。楚阳娿的那些名声,她一直都认为只是谣传。
此时见了真人,才觉传言非虚,可惜为时已晚。忍耐良久之后,老山主咬咬牙,到底还是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遗旨,而是自己亲口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新帝勤政,此乃天下之福,百姓之福啊!太宗在天有灵,必然心中安慰。”老山主叹口气,又说:“然而,当朝事起,都是因为传承出了问题,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新帝心系社稷,更当从根本上杜绝问题,早早将储君立下来了。”
果然,这才是他的本来意图!
楚阳娿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摸了摸肚子,一脸羞涩道:“山主说的的确有道理,皇上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早接决定,只要等本宫腹内孩儿一出生,便……便立为太子……”
“这怎么可能!”老山主简直被气得要跳起来了,楚阳娿肚子平嗒嗒,哪里像怀有身孕的女人?就说是日子短还没显出来,可皇嗣之事何等重要,要是还没过三个月,她哪里敢千里迢迢跑到武夷山来?分明是睁眼说瞎话,拿她当猴耍。
老山主呼呼直喘气,深恨楚阳娿不识抬举不知感恩。
想当初宁氏身陷危机,要不是她出手相助,同意她上了武夷山,她的生母宁氏,哪里能安安稳稳地活了二十几年?
然而她到底忘了,那个抢人夫君的出云公主,可跟她是同根同宗。要不是她们一家子不着调,她的母亲哪里需要离开儿女夫君,一个人孤零零道山上来受苦。
老山主气白了脸,楚阳娿也一脸纠结:“山主,您怎么了?您可千万不要生气,我晓得您是担心我一路奔波动了胎气。然而太宗遗命事关国体,本宫心中着急,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少不得让我这孩儿受一回苦。但他是储君,也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为了江山社稷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还望山主不要生我的气……”
同行的女眷们听她说正怀着皇嗣,都悄悄往她肚子上看。楚阳娿脸不红心不跳,任凭她们看个够。她虽撒谎,却也吃定了没有人敢验她怀孕的是真是假。
山主拍完胸口,却还得温柔地跟她说恭喜:“皇后既已怀孕,确是天大的好事。来呀,快快将宁氏请来,她们母女多年不见,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说一说话。”
楚阳娿心中一楞,一颗心都飘了出去。
果然,不一会,就见宁氏被请了出来。
上回见时,宁氏还是双十年华的年轻少妇,此时再见,又是十多年过去。女儿成了皇后,母亲成了已经年届四十的中年妇女。
她穿着一身素净青布衣裳,头发挽着,上面没有任何钗环琳琅。
白净的面容上,未施粉黛,好在多年恬淡清净的生活,让她面上未见风霜,依旧还有从前清秀柔美的影子。看见楚阳娿,女人双眼泛红,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楚阳娿心中恍惚,想到初见时年少稚嫩的娘亲,与眼前竟是同一个人,真是如同做梦一般。
换在别处,此时母女见面,必要抱头痛哭,好生斯认一番。然而当着众人,宁氏却要因为身份,朝亲生女儿下跪磕头。
“民女宁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楚阳娿唰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强笑着朝她伸了手,说:“娘亲起来,多年不见,娘亲身子可好?”
“一切都好。”宁氏说着,也强扯出个笑脸。
看出她们这难分难舍的模样,山主心中大定,趁此机会,又道:“你们母女相见,老身心中欢喜。如今皇后有孕,宁氏作为母亲,总有许多事要好生叮嘱。然而储君一事,万不可轻忽。皇后虽然已有身孕,可怀中是男是女却还未知,再者……皇后也说了,新帝贤明,一切已天下为重,万不可因为私心,而弃天下黎民于不顾。储君当早立,如今皇后虽未生养,但先帝嫡子,却已经长成,真是历练的时候。太宗遗命虽为写明定国之策,却也是为天下计。不如就让大皇子护送太宗遗命,亲自回京,也好让天下人明白,我朝储君,也是心怀天下之人。”
云起登基,虽因为禁止世家豢养士兵而惹得世家贵族心生不满。但他重兵在手,根本无人能够与之抗衡。再者国家新定,也没有人敢再生事端惹朝堂动荡,因此世家与山主只能退而求其次,不与云起硬碰硬,将目光定在储君位子上上。
天下,是云起从萧家手里得来的,萧家遗老,必然心中不甘。他们会支持先帝仅剩的皇子,世家趁机出力,正好拥护他登上皇位。若他即位,这禁止世家养兵之事,就不愁没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他们到底是低估了云起跟楚阳娿。
名声一事,云起虽也看中,但也不会只要名声不顾其他。楚阳娿造出来的大炮,在当今世界,大约是最顶级的杀人武器了。而这些武器,完全被云起垄断。如果世家当真决意养兵,不论多么名正言顺,云起都会直接镇压,让他们几世都不能翻身。
而楚阳娿,虽说也出身世家,但她见过战乱死人无数,对世家养兵,也满心厌恶。她本就没有什么贤淑人,也不在意再添上个手段毒辣名声。
山主跟世家,现在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也就是大义两字而已。
这两字,对在意的人来说重达千斤,对不在意的认来说,狗屁不通。
况且,楚阳娿当真不认为世家养兵是大义。
至于所谓萧世正统么……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不是哪个姓氏当皇帝才算大义不是么?
那位年幼的先帝遗孤,既然有这么多人奔走支持,大约也就不能心软让他继续活着了。
杀小孩对楚阳娿来说是个万万不愿选择的一条路。不过战乱中死去多少年女老幼,那些尚在襁褓,甚至还在母腹的幼儿,死去的又何止万千。凭什么旁人死得,他就死不得呢?终生平等,不能因他父亲是皇帝,就与众不同不是?
楚阳娿打定了主意,面上却不能表现。
毕竟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这么做。
于是她迟疑半晌,方才说:“立大皇子为储,此事原也不是没有想过。然而先帝驾崩,却正是因为大皇子有心大位,这才惹得其外家王氏铤而走险,害得先帝驾崩,一时天下大乱……哎!大皇子身负弑父之罪,若成为储君,这让皇上,怎么与先帝交代呢?况且一国之君,当以身作则,大皇子此身,实在不是为君之选,否则天下人人人效仿,纷纷杀君弑父,这可怎么得了?到那时别说江山社稷,恐怕这普天之下,都要永坠深渊了。”
“皇后此言差矣。”山主道:“大皇子年幼无知,又从小长在先帝身边,最是孝顺不过。所谓杀君弑父之名,不过是被人胁迫。他一小儿,哪里能懂什么呢?皇后慈悲,万万不能将大人罪过,强加于小儿身上。”
“山主的话本宫明白,然而你我明白,天下恩却未必明白呀。”
山主沉思片刻,直言道:“大皇子之过,全因身边小人而起。为奉先帝,今日老身便做主,赐先皇后王氏以死谢罪。大皇子清白之身,万万不能为其染上污点。他乃先帝唯一嫡子,正该为天下,以身献社稷才是正理。”
为了让大皇子当上太子,他们竟准备让王太后去死?
楚阳娿被气笑了。
“山主若是实在坚持,本宫便也无话可说了。然而后宫不干朝政,立储乃是国事,自有皇上定夺,左右本宫是不好干预的。”说完站起来,对宁氏道:“母亲,女儿能去您的院子看看么?多年不在娘亲身边尽孝,看看娘亲的起居之所也好。”
“好。”宁氏拉了女儿,与山主告辞之后,便带着楚阳娿往院子里去了。
只是楚阳娿并未着急去看她的住处,而是吩咐雪雁:“雪雁,你立刻带母亲下山,亲自送到弟弟身边。”
“是。”
宁氏闻言,立刻道:“为何这么着急走?是有什么不妥么?官儿告诉娘亲,娘对山上熟悉,未必不能帮忙。”
“并不是这样。”楚阳娿道:“易儿身受重伤,很想见您,女儿这才不敢耽搁,想要立刻送您下山去。”
一听儿子受伤了,宁氏哪里还管得了其他,急的连东西也不收拾了,立刻跟雪雁下了山。
骗走了宁氏,楚阳娿送了一口气,直到夜里,雪雁回来,告诉她说宁氏已经送到楚家人身边,并且在林生的护送之下,连夜动身回京了。
楚阳娿多年夙愿得偿,心中放松,连睡梦里也无比安稳。
不过这安稳的睡梦,却没能长久,次日天海没亮,就听猎鹰在门外报告,说:“皇后娘娘,山主昨夜突然暴毙,请娘娘定夺。”
“什么?”楚阳娿猛地一跟头爬起来,惊问:“你说什么?”
“山主暴亡……”
“明辉,更衣!”
楚阳娿什么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出去走,走了每两步,她忽然又停住了。
“猎鹰,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吩咐你去办。”
“仅凭娘娘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