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楣放声大笑起来。
她笑的声音喑哑,早已没有往日的婉转动听,反倒十分刺耳。她也不知道为何傅修宜要说她是探子,或许傅修宜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失败找个理由。他自己布置错了兵,却要把所有的罪名都安在她的头上。
她说:“臣妾说什么陛下都不肯信,那么臣妾要是说出渠道来,陛下又是信还是不信呢?又或者,陛下觉得这也是臣妾在说谎?”
“你说出来,朕赐你全尸。”傅修宜冷冷道。
叶楣笑了,她如今笑起来,容貌可怖,肖似厉鬼,偏偏自己还不觉,更是搔首弄姿,她道:“陛下这生意做得也太坏了吧,赐全尸算是什么条件?若是陛下说放臣妾一条生路,再想法子治好臣妾脸上的伤,臣妾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说出臣妾知道的所有事。”
傅修宜不怒反笑:“背叛了朕的人,从来没有活着的!”
“所以陛下就干脆毁了臣妾么?”叶楣道:“听闻当初睿亲王妃也曾苦恋陛下,追寻不已,可惜陛下待她冷若冰霜,后来便不了了之。”
如今傅修宜已经知道了谢景行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了沈妙的身份。提到沈妙,傅修宜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在他的一生中,惯于将所有的事情都把握在手中。但偏偏就是沈妙出了意外,本以为能凭借着沈妙对他的爱慕将沈家拿过来,偏沈妙出了岔子,沈家没拿下,害的他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如今沈家更是和他对着干,让他也颇头疼。除去这些来说,沈妙放弃他,转头寻了个看上去更不错的人,也几乎是当着天下人打傅修宜的脸,傅修宜恼怒至极,这会儿听叶楣提醒,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原先以为,那睿亲王妃不过是运气好一点,出身好一点,才能误打误撞的成为亲王妃,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如今看来,她倒是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或许她早就知道,留在陛下的身边,无论对陛下忠诚与否,最后都结局都是一个,就是不得好死。”叶楣道。
“放肆!”傅修宜道。
“我是输给了陛下啊。”叶楣道:“陛下不久前还与我恩爱痴缠,如今却能亲手将我弄成这副模样。明知道容貌与我的珍贵,却要我痛不欲生。但是陛下,我也告诉你,你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你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你以为,你就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傅修宜面色铁青,任谁被这样诅咒,都不会开心。更何况如今他本就对叶楣厌恶有加,恨之入骨,叶楣这时候还触怒他,便让他更加愤怒。
“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沈妙当初不选择你选择谢景行,便也证明,在她眼中,你及不上谢景行的百分之一。所以你看,我如今一无所有,沦为阶下囚,可是你的下场绝不会比我更好。你也会败的,幽州十三京只是个开始,在那之后,你会一败涂地,这明齐江山,终究会覆亡与你手,到那时,你也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我便祝你,战事兵败如山倒,你傅家王朝,终于你手,百世不得再起!”
傅修宜冷冷的盯着她道:“说完了吗?朕已经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叶楣长舒了口气,不说话。
她心中憋着一口气恶气,她从来没有如如今这般的恨过一个人。傅修宜毁了她的容貌,她自知翻身无望,于是干脆临死之际将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全部倾吐。可是畅快过后便又清醒过来,她差点忘了,傅修宜是怎样的人……
可是如今再说后悔,已经晚了。况且傅修宜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给人后悔机会的人。当年的裴琅并未让他失去什么,他便如此对待,而因为叶楣失去幽州十三京,再听完叶楣的这一番诅咒,傅修宜定然不会让她死的容易。
他道:“既然你那么在乎你的容貌,朕成全你。”
他对旁边的狱卒道:“砍了她的四肢,做成美人盂,于城东搭戏台子,让千人欣赏。”
“大凉的探子,那么会歌舞献艺,朕就赐你,做个供人取乐的玩物,好好美上一辈子吧。”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大踏步离去,罔顾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美人盂,是前朝贵族中供人取乐的一种玩意儿。挑选美人儿养在家中,平日里都跪在屋中角落,若是主人家想要吐痰或是倒掉废了的茶水,便捏着美人儿的下巴,让美人儿的小嘴接住咽下去。便是一种活生生的痰盂。
这是将人当做畜生看待,甚至比畜生还要不如,因为太过残忍,而这样的美人儿性命也一般不会太长,前朝帝王后来便下令废止了。
如今傅修宜却要将这个已经废止的法子再一次拿出来,用在叶楣身上。而砍掉四肢的美人盂,是美人盂中最下等的一种,已经失去了美感,只剩可怖。
百姓们惧怕这种诡异的东西,定然会加以抨击谩骂,这对于虚荣将自己容貌看重更甚于生命的叶楣来说,是比杀了她更狠的折磨。对于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她来说,比她看不起的平民还要低贱,甚至于“人”都不如,傅修宜果然是很了解她的。
所以对付起她来,也才是打蛇打七寸,正中红心。
曾经名噪一时的楣夫人,在前朝后宫都人要敬着尊着的楣夫人就这么没了。她的出现、掘弃和消亡都过于太快,留下来的只有惊人的美貌和大凉的探子这个名声。
但是傅修宜呢?
叶楣的诅咒一直在应验着。
即便他将过错推给叶楣,天下人却仍然像是看个笑话一般的看他。身边有个探子,身为帝王,却耽于美色而未曾辨认出来,甚至最后还因此幽州十三京战败。“昏君”这个名声,已经渐渐从民间开始传开了。
百姓们看不到过程的,他们只看结果。
傅修宜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更糟糕的是,果然如众人预料的一般,大凉得了幽州十三京开始,越战越勇,频频旗开得胜。明齐节节败退,惨不忍睹,仿佛之前的胜利都是幻觉一般,大凉的实力强的令人觉得心生恐怖。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的秦国,竟然开始渐渐走起自保的路子,似乎有意要向大凉认输投诚,大凉的矛头如今正是对准明齐一国,傅修宜每日都是焦头烂额。
糟糕透顶。
……
战局总是瞬息万变的。
大凉得了幽州十三京,以幽州十三京为据点,开始反攻。并不选择与秦国对抗,而是先向明齐下手。
秦国果然在大凉对明齐发动进攻的时候开始选择明哲保身,甚至于派了使者过来试着谈判。愿意以割地赔款来补偿。秦国本就在军事方面势弱,这么长久以来的战局拖延,已经让秦国国库空虚,赋税取之于民,也让百姓开始渐渐生出乱心。
秦国意识到严重,比起亡国来,割地赔款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秦国选在这个时候撂挑子,对于明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任凭傅修宜软硬兼施,那头的秦国也并不理会。
这自然还有谢景行的功劳。给秦国画个饼,让秦国皇帝以为大凉的确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对付秦国,如今只想要拿下明齐,谢景行做的天衣无缝。
便是要各个击破,这一手离间计,也是被他玩的炉火纯青。
大凉的军队很快就打到了明齐定京。
而陇邺未央宫,显德皇后正在让宫女给人倒酒。
这是一场“宫宴”,却没有那些个文武百官,没有后宫嫔妃,有的只是沈妙、罗潭、永乐帝和显德皇后几人。显德皇后道:“权当是做家宴了,也算是在千里之外为景行庆功。”
一旦谢景行拿下定京城,明齐就算真正的尘埃落定。谢景行自然是不会放过秦国的,斩草要除根,一劳永逸才是上上之策。没有了明齐做支援的秦国,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谢景行之前拖了这么久战局,到现在发力,也不过就是为的这一刻。
再过不了多久,这漫长又残酷的战争便要结束了。到那时,四海安定,天下太平,也才真真正正的算是实现了众人的心愿。
“小表妹,你喝这个。”罗潭把梅汁放到沈妙面前,托腮看着沈妙的小腹,道:“太医说了,大约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娩。也不知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沈妙垂眸,唇角一扬:“安静得很,大约是个小姑娘。”
“那也说不定。”显德皇后笑:“也有小子安静,姑娘调皮的。不过等景行回来后,都发现自己做爹了,也不知会怎么闹上一场。”
沈妙想想那时候的场景,也不觉头疼。如果谢景行知道自己瞒着他这么久,定然要闹脾气的。
不过……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说着,永乐帝自外头进来了。
沈妙和永乐帝见得面不多,永乐帝大约仍是不喜欢她的,每次见着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不过近来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倒是缓和了许多。也许有显德皇后在劝着的缘故,偶尔得了些什么补身子的药材,还会让人送过来。
罗潭有些害怕永乐帝的,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四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罗潭有些窘迫,沈妙还好,永乐帝神情冷淡,倒是只有显德皇后最高兴的。她说:“景行这一回可算是立了大功,等班师回朝,定也要好好嘉奖一番,本宫瞧着,便给亲王妃一个诰命得了。他们亲王府里什么都不缺,得个诰命也算是好的。”
永乐帝顿了顿,“嗯”了一声。
显德皇后还来问:“你觉得好不好?”
沈妙:“……。”
这能怎么回答?说“好”,显然永乐帝是不高兴的。说“不好”,这不是当众打了显德皇后的脸么?这帝后二人委实有趣,出这么个难题给她。沈妙就笑道:“这些,还是等殿下回来后再说吧。”
“也是。”显德皇后就点头:“许他自己有别的主意也说不定。”又看向罗潭:“这罗姑娘这头,等高阳回来,本宫与你们赐婚可好?”
罗潭差点没被自己嘴巴里的糕点噎着,若是旁人,她便早就说回去了,不过对方是皇后,便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沈妙。
沈妙忍笑,道:“娘娘,这些都不急的,还是等高公子回来再说,万一高公子也有别的主意。”
罗潭听沈妙帮她说话,将将才松了口气,听完沈妙说的话后又不是滋味。这是什么话,好似高阳还看不上她似的,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是小春城罗家的千金……不对,为何要比较呢?她本来也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嘛。
永乐帝看了显德皇后一眼,沉声道:“吃饭。”
显德皇后嗔怪:“都说是家宴了,随意些,这么严肃做什么。”
自从谢景行频频传来捷报,朝廷里的大臣几乎都安分下来,似乎看清楚了年轻帝王的野心和手腕。便是谢家虽然只有这两兄弟,可是两兄弟都不是善茬。一个善于平衡朝野,一个善于扩张征战。对于郡主怀着敬畏之心,朝廷也就安静多了。
便是连批评指责永乐帝无后的折子近来都是寥寥无几。
显德皇后难得过一段这样平静的日子,和永乐帝的感情倒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似乎从前那种相敬如宾的帝后,开始渐渐变成了一对寻常夫妻。永乐帝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从前显德皇后做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来。这段日子,显德皇后偶尔也会做些任性的举动,永乐帝也纵着她,虽然不腻,却也很难得了。
都说旁观者最清,沈妙觉得,永乐帝对显德皇后也是很有情意的。好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等谢景行归来,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能这么幸福下去。
显德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明日要去挖去年我埋在梅树下的两坛雪酿。开坛之后大约很香,皇上也与我一道去吧,恰好将今年的也埋进去。亲王妃和罗姑娘也一道过来,待挖出来后,傍晚的时候咱们去翠湖亭,赏荷花,也好尝尝雪酿。”
罗潭贪嘴,自然高兴地应了。沈妙也点点头,倒是永乐帝似乎有些无奈,显德皇后只在煮茶和酿酒一事上很有兴头,一高兴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不过最后他却还是点了点头,显德皇后见状,就满意的很,继续边吃边和沈妙说些趣事儿。
第二日,恰好是个艳阳天。陇邺本就夏日来得早。幸而晨间最凉爽,沈妙和罗潭早早的就去了。沈妙身子重,是不能陪显德皇后亲自挖的。罗潭大大咧咧,又怕搬动的时候碰着石子儿给摔坏了,便是由显德皇后和陶姑姑在挖。
永乐帝就道:“起来吧,伤着手不好。”
“往年里都是臣妾和陶姑姑一道挖的。”显德皇后额上渗出些晶亮的汗珠,偏还笑盈盈道:“雪酿呢,一定要亲手挖出来的才香醇。日后若是皇上有心,便也亲自来埋上一回,挖上一回,就晓得是如何滋味了。”说话的功夫,她与陶姑姑将另一坛也挖了出来。
永乐帝突然眉头一蹙,他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按住自己的胸口。
显德皇后将其中一坛抱起来,那坛子小巧可爱的很,抱起来也不费力。她倒也不嫌脏,不怕泥土蹭到自己衣裳上,仿佛像是献宝般的举到永乐帝面前,将酒坛的塞子拔下,凑到永乐帝鼻下,问:“皇上来闻闻,是不是很香?”
“很香。”永乐帝蹙着眉道。
显德皇后看向他:“皇上是觉得不好么?不然怎么这副神情,莫非是埋坏了?”她有些狐疑的自己去嗅酒香。
永乐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脚步一个踉跄,一头栽倒下去!
“皇上!”显德皇后吓了一跳,手中的小坛雪酿“咚”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酒水混合着碎片,溅出馥郁的香气,清苦又悠长。
“快,叫太医!”沈妙连忙吩咐,心中却倏尔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
纱帐放下,屋外,高家家主终是到了。
这是高阳的祖父,高湛。
高家世代行医,在陇邺也颇负盛名。高家的小辈中,高阳是医术最出色的一个,偏又不安于隅,一心想着入朝,高家家主见他冥顽不灵,干脆将他逐出高家。敬贤太后当初惋惜高阳的才华,后来安排他去了明齐,干脆和谢景行成了好友,也辅佐谢景行身畔。
当初永乐帝的毒,便是高湛亲自查出来的。若非高湛医术高明,永乐帝也不可能活这么多年。不过三十五岁的诅咒早已过去,知情人以为这是奇迹,然而奇迹并非那么容易便创作出来的。
高湛对着显德皇后摇了摇头。
显德皇后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罗潭没有跟来,沈妙却在场。瞧着显德皇后落泪的模样,沈妙的心中也十分酸涩。显德皇后对永乐帝是什么情谊,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而永乐帝也并非无情帝王,这二人内敛却又深情,一旦失去了一个,对另一个必然是致命的打击。
“先生,”显德皇后忍住哽咽,道:“陛下……。还能撑多长时间?”
高湛看了一眼里头,深深叹了口气,道:“至多一月。”
“怎么会…。”沈妙惊诧。
“皇上的病是早年间就积攒下来的。这一年来,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全凭他自己意志支撑。想来皇上承受了许多痛苦,不过如今已然强弩之末。”高湛道:“老夫自幼与皇上瞧病,皇上是心性坚韧之人,又背负太多。即便到了现在,还在强撑。娘娘若是有心,还请劝一劝皇上,走的太艰难,现在也别太苦了自己。他一生都在为旁人打算,有时候,也得自私一回。”又对着显德皇后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这些日子,就请娘娘好好陪伴着陛下吧。”
高湛走了,沈妙想要劝慰显德皇后,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起。
在痛苦这一回事上,旁人劝慰的太多,都是无济于事。刀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无法感受到疼痛。人们总以为轻飘飘的安慰几句,就能化解一切,并不是这样的。
显德皇后勉强笑了笑,道:“你先回去吧,本宫……本宫好得很。”
沈妙没说什么,只道让她千万照顾好身体,退下了。
回到屋里,却是忍不住抚着自己的小腹,将桌上一个香囊打开。
红豆看上去还是光洁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