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并不知她今日有客人前来,还想着一家四口好生松散松散,或去曲江池走一走也好,或去寺庙中看一看也罢。谁知,用完朝食之后,听了他的安排,李遐玉却嗔道:“你怎么不早些说?我前两日接到阿陆和阿萧的帖子,好不容易才腾出一日来,与她们好生聚一聚呢。”
平时忙碌也便罢了,连休沐之日都有人与自己抢夺阿玉的时间,谢琰忽然觉得心底升起了些许危机感。不过,满腔失落之情几乎在片刻之间消散无踪,他随即注意到了“阿陆”与“阿萧”这两个名字:“权家的陆氏?高家的萧氏?”
前世的母亲与岳母?想到这两个称呼之后,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李遐玉的神情,仿佛想从她神态的细微变化中判断出他想要的结论。仔细想来,种种蛛丝马迹都已经不能以巧合来解释。
若非……若非公主,又为何偏偏会与陆氏、萧氏交好?而且,在结识之前,在理应根本不知这些人的存在之前,她曾经很明确地让部曲去打听过她们。若非事先认识或者记忆深刻,她又为何会特地让人去探查?
“你也记得她们?”李遐玉笑着颔首,“近来有些忙,许久不参加宴饮,已经有些日子不曾与她们见面了。而且,宫中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便会牵涉其中。我想稍微透出一二,让她们这些时日格外警醒一些。”权家不过是没落世家,倒是不必太过担忧。高家却不然,中书令位高权重,极有可能成为某些有心人的目标。
“安心罢,权家且不提,高中书令是圣人的东宫属官,亦是圣人的心腹,自然明白这种时候该做什么。”说罢,谢琰也隐约想起来,高家之所以败落便是因为其长子与上官仪交好,后被上官仪的冤案牵连,最终落得流放岭南的下场。当然,如今那位上官仪仍是秘书少监,因文采风流擅长书道,颇受圣人喜爱。
夫妇二人又说了几句,便有仆婢禀报说萧氏与陆氏前后到了。李遐玉起身相迎,谢琰则牵着染娘回避:“我们去工坊里。”独自一人难免孤单了些,他索性便尽情享受这一段父女二人增进感情的难得时光罢。说起来,这些日子他还不曾问一问,爱女究竟对未来的弟弟妹妹有何想法,会不会吃醋呢。
换位思考之后,傻耶耶顿时觉得,如今这般亦非常合他的心意。毕竟,若是出游或是去寺庙,周围免不得吵吵闹闹,气候又越发炎热,倒不如留在家中,只自家人静静地相守。
染娘同样也很高兴,紧紧握着自家耶耶的手掌。她也想和前些日子一样,成天都有耶耶陪伴在身边。不然,小姑娘心里总会有些担忧,不知何时耶耶又会消失不见了。
当傻耶耶带着乖女儿进入西厢房改造而成的工坊中时,恰好听见由远而近的说笑声。父女俩回首瞥了一眼,便见李暇玉领着陆氏与萧氏笑吟吟地走过来。染娘提着裙角过去与她们见礼,陆氏与萧氏素来喜爱她,牵着她便不肯放手。
小家伙却认真道:“耶耶还等着儿呢。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很可怜,儿想陪着他。”
闻言,陆氏与萧氏均是忍俊不禁:“小小年纪便懂得体贴爷娘了,果真是个好孩子。去罢去罢。”她们也曾远远见过谢琰,但从未仔细打量过。而今借着目送染娘的机会,认真地端详了这位传闻中的谢家三郎一番。
瞧着瞧着,陆氏神情间仿佛浮起些许异样来。她看了第一眼便忍不住再看第二眼,似是觉得这位身居高位的郎君隐约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感。
萧氏见状,便笑着打趣道:“不愧是陈郡谢氏子弟,从你们家谢三郎身上,便隐约能推想当年王谢乌衣巷的风流了。瞧瞧,阿陆都舍不得转开眼了。若是我再年轻几岁,恐怕也忍不住朝他身上投瓜掷果了罢。”
陆氏回过神来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颇为尴尬:“早便好奇谢家子究竟是何模样,如今总算是开了眼界。我家阿郎私下曾多次说过,谢中郎将对他颇为倚重,平日相处起来也觉得很是熟稔,故而我才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果然,越是瞧着,便越觉得亲近。”
李暇玉当然并不会多想,反倒是调侃道:“那咱们下回若是去高家,可得仔细瞧瞧阿萧家的郎君,说不得能推想出当年兰陵王究竟是何风姿呢?” 高家是渤海高氏之后,亦是北齐宗室子弟。虽并非兰陵王后裔,却也同样血脉相通,且素来有美姿仪之名。
萧氏挑起眉:“也好,咱们正好可看看,到底是北地的男儿俊美些,还是南渡北迁的男儿更有风仪——阿陆家应当从未离开过中原罢,那便还有中原的男儿。”
说罢,三人禁不住抿嘴笑成一团,相携着进入内堂。
因着临近端午,陆氏与萧氏不仅给未出世的孩子带了些寓意吉祥的礼物,还用小匣子装了些自家做的含香粽、五色缕以及五毒香囊等物。她们二人手巧,据说都是自己做的,样样都小巧精致。李暇玉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了:“连含香粽都如此玲珑,哪里还舍得煮来吃呢?”她近来随手做的几个五色缕,倒是有些羞于送出去了。
“如今天候炎热,放不得几日便要坏了。你若是不舍得吃,索性分给家中的孩儿就是。”萧氏亲手给她的手臂系上五色缕,“说来,你几乎每天都要入宫,难不成不觉得疲惫?你若是累了不打紧,可别累着腹中的孩儿。”
陆氏也跟着颔首道:“虽说都知晓你自幼便熟习骑射,身子骨强健,但到底轻忽不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孕期的诸多禁忌,有些算是经验之谈,有些却是长辈的叮嘱。李暇玉听着也颇觉得新鲜,亦取出观主给的衣食住行禁忌单子与食单给她们瞧。观主声名在外,萧氏与陆氏自是无比仔细地看着,时不时便道“原来如此”,竟是坚信不疑。她们二人膝下都已有一儿一女,却仍觉得不足,故而对此事也颇为在意。
不知何时开始,她们又说起了杜皇后病重之事,气氛瞬间便沉重起来。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萧氏道:“说起来,如今的武贵妃与杨贤妃当年还是太子良娣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她们几回。妯娌们都觉得武良娣举止大方,言谈自若,很容易相处,杨良娣则自视甚高,令人不由得敬而远之。我倒是觉得,与其和聪明人来往,倒不如与性情有些缺陷的人来往,总不至于被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武良娣便是那种谈笑间便带着几分危险之人,看着便不愿深交,如今更是越发觉得她深不可测。”
李暇玉暗暗想着:果然,你们二人无论经历如何,以各自的脾性都不可能投契起来,许是孽缘罢。幸而这一世无冤无仇,也几乎并不认识。纵使日后的地位犹如天壤之别,却也算得上是一种幸事。毕竟,与武氏争斗之人几乎都成了一抔黄土。无论是贵如王皇后,或是权势煊赫的宰相,甚至是她的子孙都不能幸免。不与武氏为敌,方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日后她前程远大,咱们也算不得什么。”陆氏笑道,“光是听着这些事,便觉得遥远得很。”
这一厢三人闲谈,另一厢谢琰亦正在与染娘说话:“最近阿娘腹中有了弟弟妹妹,你可知晓此事?”
“知道!”小家伙点点头,双目犹如星辰一般璀璨,“等妹妹出世了,我便不是家中最小的。我以后也是姊姊!” 她到底年纪小,又常与兄姊们一同顽耍,从来都羡慕他们既能够照顾年幼的弟妹,又能够时不时捉弄他们。有自己的弟妹多好,便是世父家的兄姊们都没有空闲,她也有人陪着顽耍。一起搭院子,一起投壶,一起顽针线,还能给她插戴自己喜欢的花朵,给她换自己喜欢的衣衫呢。
“便是有了妹妹,耶耶和阿娘也喜爱染娘。”谢琰便顺着她的话,默默地认定了这一回定然也是个小娘子。小娘子多好,贴心至极,不像那些成日撒欢的小郎君,几乎见了什么新奇之物就会将爷娘忘在脑后。说起来,都说孩童的目光纯粹无垢,一眼便能瞧出真相,或许这一胎当真是女儿呢?
傻耶耶顿时越发喜不自禁,染娘从他手中拿过一块木头,继续搭建自己的庭院,照着他的话接道:“便是有了妹妹,儿也最喜爱耶耶和阿娘了。”
谢琰不禁失笑,专心地给女儿寻了些干草,让她铺在屋顶上。看来,是他杞人忧天了。他家的染娘宽容大度,怎么可能吃妹妹的醋?她日后一定是位再好不过的姊姊,就像阿玉一样,年纪尚幼的时候便无比懂事。他们这两个做阿爷阿娘的,更应当疼她几分才是。
就在此时,倏然自北面的太极宫方向传出了沉重的钟声——
一声声,持续不断,仿佛在人心中敲响,震得人心神大动。
“耶耶,这是报时辰的钟鼓么?”染娘好奇地抬起首,并未注意到自家阿爷有些凝重的神色。
内堂之中,李暇玉的脸色顿时一变,手中握着的五毒香囊竟跌落在地上。萧氏与陆氏也收了笑容,彼此互相瞧了瞧,想起方才私底下的议论,心中不由得微凛。
杜皇后,薨逝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国孝举丧
既是国丧,家中所有器皿饰物都须得重新布置。无须主人家吩咐,仆婢们便立即换了不该穿戴的首饰衣裳,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李暇玉本便只身着淡青色的及胸六幅长裙,丁香色的半臂,无须换装。染娘却穿了一身樱草色绣蔓草纹的襦裙,她便亲自给小家伙挑了身合适的素色衣裳换上。
谢琰示意晴娘雨娘退下,亲自替她摘掉插戴的金银宝石首饰,只留了一根羊脂白玉簪,低声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该去宫中哭丧,替你告病罢。”孕期未满三个月,观主也叮嘱过须得小心些。哭丧须得时起时跪,又必须哭声震天,疲惫不堪且不说,几乎整日水米难进,很是耗体力,他又如何舍得她入宫去吃这种苦头?再者,逝者已矣,心中感念杜皇后的恩情即可,又何必拘泥这些繁琐的礼仪规矩?
李暇玉沉默片刻,摇了摇首:“我放心不下小公主。”不知那孩子如今该有多伤心恐惧,又是否哭得声嘶力竭。失去娘亲的痛苦,若是不曾经历过,又如何能感同身受?又如何能……同病相怜?前世今生算起来,她已是二度失去母亲了,心里很清楚,如今小公主最需要的并非欺瞒,更非各种情深意切的宽慰,而是熟悉之人的默默陪伴。
而且,她早已被人视为杜皇后亲信,就算是因孕而告病,恐怕也有许多人觉得她此举是怠慢了已逝的杜皇后。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到底还是只看那些冷冰冰的礼仪规矩,而并非真情实意。众口铄金之下,甚至连秦尚宫等人亦可能会对她产生误解。
而且,正因她怀着身孕过去哭丧,秦尚宫亦会领这份情,照顾她一二。她自己也会寻着时机节省体力,必不会让腹中的孩儿出事。退一步而言,如今主持杜皇后丧事的应当是武贵妃。便是为了结个善缘,武贵妃亦不会让一众老弱的命妇出什么事,自然也会与她一些方便。
谢琰眉头微拧,心中明白她所言极是,只得将满腹担忧暂且按下:“今时不比往日,宫中定然越发守卫森严。你不便随意出入,除非宫中特意遣人来接,不然还是待明日正式举丧之后,再随着舅祖母一同入宫罢。”
“我省得,你安心去罢。”李暇玉帮他换了身明光铠,将他送到外院门前,而后又去中路寻小王氏与颜氏,一同商量国丧期间家中应当遵循的规矩。两位阿嫂都是谨慎细心之人,按理说应当不会出错。但此事十分紧要,再如何小心些也不为过。更何况,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些王氏留下来的人又生出了什么别的心思,不慎被人趁虚而入呢?
翌日一早,按品级着丧服的李遐玉便去了王家,打算与李郡君一同乘车入宫。进入王家内堂的时候,正逢婢女扶着王氏过来问安,她遂规规矩矩地给王氏行礼。
王氏难掩怨色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与李郡君身上的丧服均格外刺眼。昨日谢璞与谢琰兄弟俩便做主,给她报了病,并专程过来告知于她,讲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道理。然而,她却只知道,自己依旧不能踏出王家半步,更不可能去往宫中为皇后举丧。一想到自己以养病为名困在王家,不得外出交际,更连客人都不能见,她便难以压制内心中的不忿之意。
“这孩子给你行礼,怎么不赶紧让她起来?”李郡君横了王氏一眼,“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经不起你的磋磨。”她对这位隔房晚辈越发没有好感,总觉得似乎连修道都无法改善她的性情了。平日里还算不错,看上去也颇为像太原王氏的世家贵女,然而,一见到儿子与媳妇,霎时间便原形毕露。
王氏愣了愣,目光在李遐玉小腹上停了片刻:“想来日子有些浅罢?为何不告病?”
她难得说出关怀之言,即使为的是腹中的孩儿,李遐玉亦觉得有些意外:“皇后殿下待儿恩情深厚,义阳小公主也不知情形如何,儿不能不去。”
王氏又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脸上浮现出几分矛盾的神色,索性便转身离开了。李郡君见状,颇有些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倒也不是全然心恶之人,只是本性执拗,结果自己钻牛角尖,又受人引诱挑拨,才将阖家都折腾得不得安生。说起来,昨日你们谢家有个仆婢来送东西,结果匣子里夹带了一封信。”
李遐玉微惊,她并不知此事,想来是谢琰觉得这种小事不必教她知晓,所以特意瞒了下来?
“舅祖母,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儿实在想不到,阿嫂已经将家中的仆从都换了好几回,居然还会有漏网之鱼。”王氏对于谢家的掌控力,确实绝非小王氏可比。毕竟数十年间,她都是谢家说一不二的主母,仆从们自然唯她之命是从。有些家生子藏得很深,一时半会可能也甄别不出来。总不能将谢家的世仆全都弃用罢,传出去也不像样。
“无非是游说你们谢家支持杨贤妃争夺后位罢了,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居然将信辗转送到她这里来了。”李郡君回道,又语重心长道,“你们阿家是个糊涂人,很容易做出糊涂事来。你们这些聪明孩子,可万万不能被人迷惑了。无论是后宫争斗,或是皇子夺嫡,有人认为是获取泼天富贵的时机,却忘了一旦失败,也极有可能令整个家族万劫不复。所以,切记不可轻易牵涉其中。”
“舅祖母说得是,儿也不想让这些惊涛骇浪将自家淹没了。”李遐玉扶着她往外行去,心中却琢磨着送信之人究竟是谁。
李七娘与李八娘如今只顾着扑灭自家的火,恐怕也没什么余暇再来陷害谢家。何况,郑家与韦家官职不显,除非集合荥阳郑氏与京兆韦氏的宗族力量,否则杨氏一党如何能看得上眼?当然,世家大族素来枝繁叶茂,各个房支来往甚少,有些甚至彼此争斗不休——就算内部再如何和睦,为了宗族发展考虑,也根本不可能举族支持夺嫡之事。
那送信者究竟会是谁?竟然试图通过王氏来影响谢家的立场?可确定之事有二:其一,此人与王氏曾经来往过,认为王氏能够代表谢家表明态度,或者只要王氏表明态度,便可大肆宣扬出去,令谢家再也无法摆脱杨氏一党的烙印;其二,此人并不清楚王氏已经不得晚辈的信任与尊敬,更不知谢家内部发生了什么事,可见关系并不算亲近。
一个人的形象已然隐隐浮现出来,李暇玉却并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待她来到太极宫中,与一众内外命妇在杜皇后灵前跪下哭丧的时候,那个人不经意间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她终于能够肯定——就是千金大长公主!
或许,这位在宗室中声名狼藉的大长公主正急着向杨氏一党证明自己的能力与人脉,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谢家与王氏。又或许,千金大长公主确实觉得王氏一定会听从她的劝诱,日后关系日渐紧密,说不得便能一起来对付共同的“仇敌”。而杨贤妃成功地扶为继后之后,作为杜皇后亲信的“某人”自然便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她与王氏便可顺利将她驱逐出谢家,随意报复了。
真是可惜了,前世那么会投机的千金大长公主,此世居然一开始便看走了眼。仔细想想,也真是可笑得很。那时候为了巴结武皇后,她甚至不惜没脸没皮地拜身为晚辈的武氏为义母。不但给武氏进献男宠,曲意逢迎,最后居然放弃了“李”姓,转而姓了“武”,简直就是整个宗室的耻辱!
一步错,步步错。她得了圣人厌恶,武贵妃这种聪明人自然不想与她来往。于是,她不得不投了杨贤妃。为了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想来便定会有许多动作,劝诱谢家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若是武贵妃知道了这些,日后自会慢慢地收拾她。要知道,这一位素来是小心眼,记仇得很。
想到此,她又不免望向跪在内命妇前头的武贵妃与杨贤妃。虽说二人都是同一品级,但武贵妃执掌宫务,跪的草垫比杨贤妃略靠前些,这也足可证明她如今的地位。杨贤妃心中便是再不满,也不敢在杜皇后灵前发作。许是心里怨恨,她哭得越发肝肠寸断,竟还哭喊着“随着去”之类的话,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武贵妃则内敛许多,丝毫不受杨贤妃唱作俱佳的影响,只是按照礼仪默默地垂泪。这般情状,反倒显得更真实几分。
内外命妇们瞧在眼里,心中自然各有判断,对于两位宫妃的地位、性情也有了更深的认识。想来,只要稍稍睿智一些,便知道自己家该作何打算。只是“皇长子”与“无子”这两样,到底还是迷惑了不少人的眼睛。连嫔妃们都隐约分成了两派,更别提外命妇中居然还有人感叹杨贤妃“情意真挚”了。
按照礼仪起、跪、哭,整整折腾了数个时辰之后,内命妇与外命妇们才得以歇息。各家内眷扶着自家颤颤巍巍的长辈,疲惫不堪地来到一旁的偏殿之中。宫婢们已经安排好了她们的坐席与食案,上头摆着些素菜与清粥、羹汤等。众人便默默地进了些食物,略饮了浆水,这才觉得精神略微恢复了些。
不多时,便又有太医署派了医女前来诊治。有些年纪大的命妇,还得了武贵妃命宫人特意熬制的参汤。自然,称赞这位贵妃殿下不仅将宫务打理得很妥当,且为人也细心周到的官眷们亦是越来越多。
李暇玉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丝毫不露端倪。杨贤妃演得精疲力竭,却远远落了下乘。而武贵妃只需要吩咐几句,派了医女过来,让人熬了参汤,便已是树立了能够“母仪天下”的贤后形象。孰高孰低,自不必言。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宽慰义阳
因崔王两家是亲家,彼此十分亲近之故,李遐玉亦随着李郡君坐在了真定大长公主与郑夫人身侧。崔家的媳妇们都知道她已有身孕,无不关心地询问了她几句。她轻轻抚着小腹,自觉完全无碍,反倒是宽慰她们不必担忧。见她这般自若的态度,亲近的长辈同辈们亦是略松了口气,心中不免想着:果然是威风凛凛的女将,这般安定泰然,着实与众不同。
不过,待到医女替几位长辈把完脉之后,真定大长公主遂吩咐道:“替这孩子瞧一瞧罢。”
既然是长辈的好意,李遐玉自是无法推辞,便伸出手腕让旁边那位年轻秀丽的医女学徒诊治:“儿觉得,世母叔母与嫂嫂们瞧着也有些疲惫,都须得诊一诊脉才好。”崔尚书应当即将成为宰相,封“同中书门下三品”,便是为了向武贵妃复命,医女们想来也不会拒绝博陵崔氏内眷的要求才是。
于是,几位医女便从善如流地给崔家的内眷们都诊治了一番。那位医女学徒默默地诊了许久的脉,仿佛觉得自己诊错了一般,调整了数次,方低声道:“既有身孕……且可能是双胎,这位郡君还需小心些才是。不妨在偏殿中多歇息片刻,再出去也不迟。皇后殿下仁慈,地下有灵,必定也是这般想法。”
旁边的李郡君、郑夫人等听了,自是觉得十分惊喜。但此时此刻,并不适合流露出任何喜色,于是长辈们便都换成了满面忧心忡忡:“好孩子,既然医女都这般说了,你便是多坐些时候也无妨。”
“儿省得。”得知腹中可能不止一个孩儿,李遐玉亦是不敢再冒险,便答应下来。
不多时,便有宫中女官前来,引着众位外命妇继续去灵堂前跪灵哭丧。仅有几位白发苍苍或者体虚无比的诰命留下来歇息,李遐玉端坐在其中,看起来精神奕奕,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她们频频打量。她倒是巍然不动,仿佛并未察觉她们的视线一般。
这时候,方才那位替她诊脉的医女学徒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过来:“郡君若有不适,可饮此药养胎——这是奴亲手熬的,绝没有假任何人之手……”她呐呐地解释着,仿佛有些懊恼:“对不住,奴……奴不该做这种多余之事。奴首次诊脉便遇到了郡君……方才犹豫了那么久,郡君也不曾轻视或是斥责奴,心中实在感念。正逢师傅吩咐奴留下来看顾偏殿,奴又见宫婢们正在熬药,所以……”
李遐玉双眸微动,深深地看着她纯真而又有些无措的模样,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这是在宫中,万事都须得按规矩来办。你自作主张给我熬了药,回去之后岂不是会被师傅责怪?日后,万万不能再如此轻率了。”她绝不可能轻易相信一个人,当然也不会轻易得罪一位看起来对她存有善意之人。
医女学徒咬了咬唇,颔首道:“郡君教导得是,是奴鲁莽了。但这碗药……”
李遐玉接过来,以宽大的袖子作为遮掩,将药汤都倒在旁边已经空了的酪浆壶中。远远看去,就像她已经将药汤都饮下了一般。不远处,一位宫婢望着她们二人,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随即转身离开了。
李遐玉敏锐地望向那个角落,却只瞧见一个远去的背影——看来,即使原本确实是养胎药,如今也已经是催命药了罢。
她暗暗记下那位宫婢的身形,回首又见这医女学徒懵懂无知的模样,心中轻叹。或许此人不过是做了旁人的棋子罢了。若是聪明人,又如何会主动揽上这样的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白白枉送了性命的便是她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酪浆壶中的药汤倒出来,洒在帕子上,又将帕子塞进袖中,存留证据以便查证。医女学徒察觉有异,却并未出言,而是皱着眉头仿佛在想些什么,而后露出几分恍然大悟的神色,紧接着便微微红了眼眶。
见她似是想清楚了,李暇玉正犹豫是否应当叮嘱她几句,眼角余光之中,却倏然遥遥望见秦尚宫匆匆而来。她忙起身迎上去:“秦尚宫,小贵主如何了?”
见着她的时候,双眼已然哭得红肿的秦尚宫竟是禁不住泪如雨下,脸色异常苍白,仿佛有些摇摇欲坠了:“……贵主已经哭了整整一日一夜,水米不进。皇后殿下殡天之后,圣人抱着她大哭,怎么止也止不住。武贵妃、杨贤妃都来劝,圣人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贵主却哭得越发惨烈……圣人亲自劝慰不成,武贵妃、杨贤妃亦是劝不成,将两位皇子唤过来陪着她也不成……”
“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如今嗓子早就哭哑了,只是瞧着都教人心疼之极!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得来寻你试一试。皇后殿下将贵主托付给我,我却毫无办法。若是贵主出了什么事,我便是一头撞死也无法谢罪……更不敢去地下见殿下……也不知她会不会怪罪我……”
“安心罢,还有我呢。贵主只是太伤心了,定不会有事的。不过,无论如何,总该让贵主先歇一歇,略用些吃食才是。”李暇玉扶住她,回过首见那医女学徒居然跟了过来,遂略作思索,示意她随在后头。秦尚宫睁着泪眼,仔细地打量了这个陌生医女一番,不着痕迹地微微颔了颔首。
三人绕路越过举丧的千秋殿,匆匆往北面的安仁殿而去。义阳小公主一直跟着杜皇后住,并未迁出去。
再度踏入安仁殿的时候,李暇玉有些恍惚起来。前日她也曾来过,彼时此殿的主人仍在,众人虽是满面担忧,但心中依旧安定,便是忙碌不堪亦是井井有条。可是如今,固然一切摆设器物皆一如往常,宛如杜皇后依然在世的时候一般,殿中却明显地露出了些许衰败之相,侍奉杜皇后的那些宫婢也多少有些茫然与惊惶。
就犹如——前世萧淑妃被废为庶人,那些粗使宫婢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出宫殿的时候。那时她才恍然明白,一座宫殿的所有生气,都来自于它的主人。一旦失去主人,便立即失去了颜色,零落破败起来。
后殿之中,义阳小公主蜷缩在床榻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默默地流着眼泪。不过两天未见,她便仿佛又瘦了好些,骨头伶仃,一张小脸已经有些脱了形。因着哭了太久,她的双眼已经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了,嘴唇干裂,脸色青白。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理会任何人,只将自己埋在留有阿娘气息的锦被中,不断地流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