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而后,从屏风后面徐徐传来一声叹息。
只见楚禾缓步走到他面前来,用纤纤玉指替他按摩着太阳穴。
紧张的感觉随之渐渐褪去,可他心中的不安却也愈发明显。
忽然,赫绍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
“你可怨我,没有与你商量就做了决定?”
楚禾双手覆住他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开口道:
“我又不懂军中之事,你与我商量怕也没什么效果。只是…北尧王遇害之事,恐怕与天子驾临障阳分不开关系。我只是怕,他会对你不利。”
“我们前脚刚离开障阳,天子后脚就驾临北尧,仔细一想便知道这不是巧合。只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楚禾听了他的话,仔细思索着。
既然赫元祯也是拥有前世记忆的人,那么他也必定知道最终差一点击败赫绍煊的就是在巨鹿原的那一次伏击。
可这一世有她在赫绍煊身边,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重蹈覆辙。
倘若赫元祯要想给他们一记重创,恐怕会想别的法子。
毒害北尧王,就是他们阴谋的第一步,那么北尧王若是中毒之后,对于玉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是她想不到的?
楚禾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可怖的想法。
想法化为言语,不由地有些颤声:
“倘若北尧王意外离世,新王无法在短时间内顺利即位,蛮族无人震慑,势必会结成盟约,一并攻破北境防线…”
赫绍煊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是说,天子这么做是为了让北尧防线全面崩盘?可他这么做的意义在何处?若是北境失守,战火迟早会烧到玉京,难道他们就能置身之外么?”
楚禾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忧虑:
“他们的目标,不是北尧,是你。”
“我?”
“我想,天子势必已经从赵郁那里得知了东尧与北尧秘密结盟的消息,甚至已经知道了诏书的存在。假如北尧失陷,他们料定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待东尧军与蛮族血战力竭之后,这天下谁人能与王军相抗?”
赫绍煊忽然站起身面对着她,稍稍矮下身扣住楚禾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阿禾…”
楚禾抬眼看着他,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语气低沉地回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赵郁一贯的手段罢了,并不难猜。若不是你,他也可遣楚家军北上支援,借此机会打压我父亲,排除异己。”
她又怎么会忘了,前世那一封封从北境加急而来的带血书信?
赵家像是蛰伏在洞穴之中的毒蛇,面对强敌从来都不会展露出它最危险的毒牙,却将一切阴谋和机关算计全都用在内耗上。
楚禾一闭上眼睛,仿佛又跌入前世那个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只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绝望。
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的这幅模样落入赫绍煊眼里,又是何等惹人怜惜的模样。
赫绍煊张开双臂将人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似是玩笑一般说道: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这小孩懂得忒多,到底是让怎么教大的?”
只是过了许久,见楚禾仍然窝在他怀里不出声,赫绍煊便轻叹了口气道:
“好了,我知道分寸,答应你不会轻易涉险。”
楚禾心中仍有许多话没有讲出来,可最终却只有一声极轻的“恩”,没有再多言。
帐外,晴朗许久的琼州草原忽然飘起一阵绵柔细雨,滋润着这片草地上万物生长。
而这片雨却连绵不绝,落在远在百里之外的障阳城,便成了一片瓢泼大雨。
即便郑子初的医术在这天下首屈一指,可仍旧难以挽回北尧王日益严重的毒性。
郑子初开始整日整日地闭门不出,整座北尧王宫上下几乎都能闻到一股浓烈而刺鼻的苦药味。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些浓烈的苦药味代表着赫瓒的生命已经渐渐走到了尽头。
太子赫禹自从回京之后,便一直待在他父王常待的勤政殿,日以继夜地批改着他原本不擅长的庶务。
然而因为他的离开,北境的动荡与日俱增。因为缺乏有力的统帅,如今镇守在北境防线的将士们几乎草木皆兵,每日都会有各种军中奏报传入王宫,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时不时地就要发一通脾气。
一个内侍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凉茶走进勤政殿,便听见赫禹大喝一声,吓得差点砸了手里的托盘。
只听他怒道:
“这些人是怎么当差的?眼下只要多见几个蛮族人,便会有一堆折子递上来,如此草木皆兵,岂能成事?”
那内侍点头哈腰地将凉茶送到他面前,连忙劝慰道:
“殿下方才接手政务没多久,且多谢耐心回了他们便是,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赫禹狠狠瞪了他一眼:
“要真等出了大乱子就晚了!可你看看,这些人成天不把心思放在巡视和操练上,每天净逮住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前来禀报,这岂不是添乱?”
那内侍额前一阵一阵地出汗,连忙点头道:
“是…是…”
就在这时候,殿外忽然闯入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跪在赫禹面前:
“殿下…王上他,他不好了…”
赫禹一急火攻心,连手中的凉茶也不顾了,随手丢到桌上便跑出了勤政殿。
茶碗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方才陪侍在他身边的内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扶好,以免茶水倒出来沾湿了奏折。
外面忽地来了一阵电闪雷鸣,将小内侍吓得不轻。
他担忧地看着窗外,嘴里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
“这雨,恐怕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赫禹从勤政殿出来之后,也不等内侍给他打伞,径自便冲进了雨里,顶着风雨朝他父皇坐在的建章宫而去。
宫门前似是有人在等他。
那宫人见到赫禹的身影之后,连忙便将他引了进去:
“殿下可算来了…方才王上一直咳血不停,但好在已经清醒过来了,当即便要召殿下前来。”
赫禹顾不得许多,还沾着雨水的长靴迈入殿中,径直奔向床榻。
床榻上,一代英王赫瓒已经气若游丝,但在他脸上仍然看不见任何颓势,仍然带着一股倔强挣扎的劲儿。
他见自己的儿子来了,一把握住赫禹的手,手劲大的吓人:
“禹儿…”
赫禹忍不住红了眼眶,立刻便跪在他面前:
“儿臣在…”
赫瓒无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赫禹见状便立刻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上去,仔细聆听着他的话。
“禹儿,黛关不能丢,青泽不能丢,洛川更不能丢…你不能让蛮族越过凌柏山,不然中原将再无屏障…你身后,是百万黎民啊…”
赫禹听着父亲的话,眼中一阵发酸。
他的父亲,镇守北尧二十余年的战神,如今数起他曾经亲自一一夺回的这些关隘和城池,是如此的熟悉而又不舍。
“儿臣明白…父王,儿臣会竭尽全力,力保北境不失…”
赫瓒忽然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来碰了碰赫禹的脸颊,忽而有些愧疚地说道:
“这些年,我一心想让你带兵打仗,半点庶务也没能交给你。我…总以为自己还年轻,我还有的是时间交给你这些东西,可是到头来,除了一副烂摊子…恐怕什么都不能留给你…”
赫禹摇着头说:
“父王,别再说了,郑大夫在哪里,儿臣让他来给你诊脉…”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
“草民在此——”
赫禹连忙握住父亲的手,给郑子初让开了一小片位置:
“郑大夫,快来给我父王诊诊脉…”
可是郑子初听了他的话,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脸上不悲不喜:
“殿下,不用诊了。老朽忙了七天七夜,仍然无力回天,最终只炼出这一颗丹药,或许可以完成王上最后的心愿。”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兜来,递到赫瓒面前。
赫禹闻言却忽然大怒,竟一把将那只布兜打掉:
“什么最后的心愿?我父王明明还活着,你可以救他的,我知道你可以!”
郑子初见状,却低头缄默不语。
床榻上的赫瓒却忽然喘起了粗气,赫禹连忙回头一看,却见父亲半趴在床头,伸出手去够那只布兜。
他的指尖已经碰到那只布兜了,可是还差一点。
赫瓒全然没有了从前那副威仪,他涨红了脸,发丝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赫禹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头将那只小布兜捡起来,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只有一粒黑色的药丸。
他颤声问:
“这是什么?”
赫瓒看着他手中的药丸,脸上竟露出一丝渴望,口边溢出的涎水几乎沾湿了他的下巴。可他太虚弱了,几乎没有办法再说出一句连贯的话,只能拼命地伸手跟儿子讨要那粒药丸。
郑子初见状,忽然长叹了一声:
“保尸丹。”
“保尸丹是什么东西?”
“濒死之前服用一粒,便可致短暂地回光返照,三日之后力竭而死,死后尸身可存九九八十一天不至腐坏,故称为,保尸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