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长有泪痣的美人不难找到,与齐氏特点相同的美人却是遍寻不着,真是奇怪。
“幸好,虽然选秀时心愿落空,但回头一看,发现宫里就有,譬如端妃、莫氏。莫氏是什么封号来着?……忘了,不记得了。”
太子的手握成拳,骨节生生作响。他真是大逆不道——这一刻,他想亲手掐死皇帝。
皇帝的言语仍在继续:
“明明该是朕享有的美人,却分别嫁给了景淳风、蒋勋。
“动辄干预朝政也罢了,他们凭什么娶朕心仪的美人?
“他们就是故意的,却还对朕说什么是两情相悦,鬼才信!
“……后来多好啊,哈哈哈……死了,都死了。
“朕让他们最狼狈、最难受的死了。
“到如今,景家的子嗣还是没下落,定是死了。而蒋勋的儿子,却为朕所用。
“这是应当应分的。朕是天子,就该掌控一切,不论任何人,就该是朕的棋子!”
恨意飙升成了憎恶,太子很想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是克制住了,抬头逼视,扬声质问:“那么,太子呢?景淳风亲手调~教出的储君呢?”
皇帝听到了,视线却仍是不离上方虚空,仿佛那里有个人在与他叙谈。他冷冷哼笑一声,“那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言行做派有时像足了景淳风,着实令人厌恶!
“总是没机会将他废掉……着实令人头疼。
“是么?过一阵就有废太子的良机?那太好了。朕要让蒋云初着手此事,让蒋家的儿子促成。”
语毕,又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太子这才分外清晰地意识到,皇帝真的神志不清了,甚至不知现状。但那些言语,他深信不疑。这情形,与酒后吐真言有何差别?
很讽刺。可是,真好。
皇帝眨了眨眼睛,似是听到虚空中的人提问,嘴角逸出一抹笑:
“留着太子怎么行?放心,朕早就铁了心废掉他了。
“若他在跟前,朕怎么能每日享用逍遥散?他一定会摆出道貌岸然的德行,联合朝臣阻止。
“那杆子朝臣,朕是知道的,虽然心里想着享用逍遥散,面上却会竭力拥护太子,以示自己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违背开国皇帝的旨意。
“算了吧,朕才不稀罕那等货色。
“朕自数年前开始,就开始服用逍遥散了,可谁知道是因伤病而起?都不知道,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你……”太子倒吸一口冷气,其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混着刀剑戾气磨出来的,“你作死!该死!”语毕,空前暴躁地转身离开。
到了明晃晃的日光下,太子才冷静下来,瞥见立于廊间的索长友,举步走过去。
索长友毕恭毕敬地行礼,“殿下。”
太子尚不能出声言语,抬手指一指皇帝寝殿方向。
索长友揣摩片刻,道:“守备是一回事,老奴是一回事,以往的太医、如今的道士是另一回事。蒋侯不会管这类闲事,老奴只有听皇上吩咐的余地。”不论如何,他得把云初摘出去。
“知道,我知道。”虽然艰难,太子总算能说话了,“我只是想说,若无大事,别让蒋侯面圣。皇上有些话,你应该听到过……那不是膈应人,是能活活将人从佛变成魔的言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云初若是听到,得有多难过?双亲死因,是皇帝偏激狭隘自大到荒诞的地步,得有多恨?——不论如何,都会带来过深的痛苦。
不要让云初听到。
索长友恭声称是。
太子没顾及尊卑之别,对索长友深施一礼,“多谢您。”继而匆匆转身,阔步离开。
索长友望着他的背影,黯然叹息。
云初早就听到了,不止一次。在那之后,亲自吩咐罗道长,诱导皇帝改动一些关乎服药的言辞,并让皇帝深信不疑。不然,云初前一阵怎么会隔三差五地生闷气?
透骨的失望憎恶,让太子提起皇帝便暴躁不已,目光锋薄如刀。
蒋云初适时地提出,暗卫锦衣卫办差人手不足,守卫皇帝寝宫是硬着头皮接下的差事,请太子另外安排侍卫接手。
太子略一斟酌,道:“好。只是,你要留下几个可靠的人,让他们负责安排调度。旁的仍旧维持现状。”
蒋云初称是。
太子犹豫一下,苦笑道:“很多事并非你的分内事,可我还是盼着你能快些办到。”语声顿住,他转头望着案上的玉石盆景,自言自语般地道,“他要是死得不是时候,我、你、贺侯、何国公,都得遗憾一辈子,也膈应一辈子。”
蒋云初没接话。
太子叹息一声,“你这厮,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有分寸得让我上火。”
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这么熟稔了?蒋云初很纳闷儿,“微臣惶恐。”
太子气笑了,“想不出我为什么看你特别顺眼?”
这种不像话的话,面前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轮到蒋云初无奈了,“微臣惶恐,想不出。”
“那你就慢慢儿想想。”太子很开心地卖起了关子。
蒋云初看他一眼,想法只有俩字儿:幼稚。但对方看自己顺眼自然是好,要不然,还真得想辙忙碌一番。
.
时年秋日,好消息终于来临:寻找老王爷的十二楼手下,得了蒋云初遵循那一世记忆的提点、附近弟兄们的全力协助,得以走捷径从速除掉老王爷,带回先帝遗诏,火速送至京城。
蒋云初长舒一口气。让皇帝不死不活地捱到如今,委实不易,收到消息,看到遗诏,便着人迅速篡改成传位人选是当今皇帝的意思。
若先帝册立的不是皇帝,确实是又给皇帝雪上加霜了,可太子也会受到影响,并无益处。
之后,遗诏交给阿洛,阿洛带着去东宫、上朝堂,自报家门之后,说法自然是无意间听说了消息,横竖无事,便亲自去大漠一探究竟,有意篡改先帝遗诏、常年意图谋反的老王爷已死,能带回来的,只有手中遗诏。
太子大喜过望,因这天大的功劳,在朝堂经过一番必要的核实过程之后,让景洛回归景家,承袭其父国公爵位,任金吾卫指挥佥事。
景洛再三婉拒。
太子态度强势,自然如愿。
两日后,人们心目中莫名其妙逃离的前暗卫统领方志到刑部投案,供述自己在皇帝严令下迫害景家、蒋勋夫妇的全过程。
刑部上下端详了好半晌,才确信跪在堂上的确实是方志。也不知道这人之前经历了什么,根本是受尽折磨生无可恋的样子。
刑部尚书惊得目瞪口呆,当即退堂,寻求几位阁臣帮忙拿个主意。
事情太大,别人慌乱了一阵子,随后也无主张,联袂到东宫,据实禀明。
次日,官员们在邸报上看到了皇帝命方志迫害兼杀害景、蒋两府多人的事实,选择了缄默。
越五日,皇帝颁发两道罪己诏,承认自己因为一时歹念迫害景家满门、蒋家夫妇自尽的事实,到如今,悔憾不已。
朝野震荡。
昌恩伯赵禥受牵连,主动上折子请罪,得了爵位被褫夺、领三十板子、带着妻妾子女净身离开府邸的发落。
百姓将士无不拍手称快。
时年中秋时节,一晚,索长友亲自来到蒋府,见到云初,道:“那位大限将至,清醒了过来,知晓了侯爷与太子殿下的诸多举措,愤懑得几乎发狂,如何都要见一见您二位。
“太子说不见了,他的父皇,是他此生耻辱。
“又说侯爷做做样子就好,不需听皇上说些有的没的。”
蒋云初颔首,“那我就去做做样子。”
最后一步了,他在宫里,方能确保不出岔子,索长友及其亲信可以全身而退。
到宫里时,夜色已深,秋风飒飒。
寝殿内没留宫人服侍,显得甚是空旷,不损皇室贵气。
蒋云初举步进门,沉缓步履间,有那么一刻,情形与那一世重叠。
也是这般寂静的夜,他彻底失去耐心,亲手端给皇帝一盏毒茶,令其暴毙。
皇帝死不瞑目,至死也不明白他为何弑君。
他全程冷漠地看着,不给说法。他想要说法的事太多了,那时也没谁能让他如愿。
如今不需那么做了。
走过重重帘幕,蒋云初站在皇帝榻前。
皇帝的头发已白了大半,瘦的脱了相,本是闭目休息,因有所感,睁开眼睛。
看到蒋云初,他眼神从疑惑转为笃定,继而迸射出再怨毒不过的光芒。
蒋云初客客气气地道:“许久不曾请安,皇上恕罪。”
“你这乱臣贼子……”皇帝吃力的一字一顿地道,“朕真是瞎了眼。”
蒋云初的态度一如跟人扯闲篇儿,“有些事,微臣的确做得不厚道,皇上多担待。”
皇帝额角的青筋剧烈地跳着,“景家余孽,真的回来了?”
蒋云初背着手,平静俯视着皇帝,“是。为皇上除掉心腹大患,更为您正名了。只有景家儿郎,才有这般的胸襟魄力,您说可是?”
皇帝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血。
蒋云初静静地看着。
皇帝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再一次望向蒋云初。
“假的。”蒋云初读出了他对遗诏的疑问,“为着太子,也值了。”
简简单单的言语,却让皇帝生出诸多想法,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渐渐地,目光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恐惧,“自一开始,你就居心叵测,谋划着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蒋云初默认。
荒谬亦可笑的是,皇帝在那时暗地里得意洋洋地想着,又添了一个可以掌控的臣子,要时不时给些恩惠。“奸、佞!真是蒋勋的好儿子!”
蒋云初眉梢微扬,忽而一笑,笑容宛若冰雪消融,煞是悦目。
皇帝险些气得晕厥,切齿道:“祸国殃民的孽障!”
“你注定是这下场。”蒋云初略略俯身,“我与景国公、贺家、贺家会尽力辅佐太子,还有何牵挂?”
距离拉近,皇帝更清楚地看着年轻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却是沉默下去。
年轻人的语声几乎是温柔的,目光、笑容却是那么冷酷残酷,似猛虎,闲闲地笑微微地看着猎物。
他害怕了。身为九五之尊,居然害怕了。明明已经离死亡那么近,却惧怕此刻就死在对方手里。
蒋云初略等了片刻,举步到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