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心知婉玲是个处事明快果决的,就依着她点头。
“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三儿。”婉玲握着帕子,也不嫌那日头白花花的几乎烤焦了人,一路穿墙过巷,遇上人便提起凌雅峥有喜一事,最后走进莫老夫人房里,见了莫老夫人就哭倒在莫老夫人裙子上,啜泣道:“祖母,还是给我一纸休书,叫我离了莫家吧。”
“这是怎么地了?”莫老夫人正瞧各处孝敬上来的香囊,被婉玲一搅合,登时没了兴致。
婉玲抬起头来,泪水冲开了胭脂,露出黄黄的脸色来,“祖母,外孙女在莫家是过不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婉玲瞧着莫老夫人快不耐烦了,赶紧地趴在莫老夫人膝头,哽咽道:“祖母,没见这么欺负人的,三儿他媳妇有了身孕,”见莫老夫人一喜,赶紧地说“瞧着有五六个月了,母亲时常过去看她,能不知道?母亲知道了不说,瞒着谁呢?没有瞒着祖母的道理,就是瞒着我跟蕙娘呢……为什么瞒着我们,还是把我们当外人,疑心我们眼皮子浅,见不得分了家的兄弟媳妇先有了身子……我就不明白了,母亲明知道三儿媳妇有了身子,不催着我跟蕙娘,反倒没事人一样,瞧着大哥远着我、二哥忙着带小妾出外游玩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只要三儿房里生了孩子,我跟蕙娘两个,就可有可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一席话,说得莫老夫人得知有曾孙要抱,也顾不得欢喜,眉头皱着,只觉莫宁氏治家无方,于是说道:“今儿个休沐,除了老太爷不在家,老爷、少爷们都在,去,将人都给我叫来。”
“是。”
婉玲冷眼在一旁瞅着,果然,一炷香后,还没寻了人来。
“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怎么叫个人半天也叫不来?”莫老夫人的火气登时上来了。
“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祖母再等一等。”婉玲轻轻地给莫老夫人顺着胸口,“祖母我怕等会子被大哥埋怨多事……”
“你先去房里避开。”
“是。”
婉玲才进房里,莫老夫人就瞅见莫静斋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大步流星地进来,身后跟着的芳枝两只袖子高高地卷起,似乎也湿了一些。
“老大洗头呢?”莫老夫人冷笑一声。
莫静斋不明所以。
“谁伺候着你洗的?”莫老夫人冷笑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芳枝裙摆上也湿了,像是洗头时,跟莫静斋玩闹沾上的……
芳枝察觉到莫老夫人眼中的冷意,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二少爷来了。”
帘子打起,莫雪斋带着睡莲走了进来。
“老二去哪里了?”莫老夫人冷冷地问,瞧见莫雪斋不住地搓手,似是手指上有什么脏东西,不等莫二回,就对睡莲说:“你转过身来。”
睡莲不明所以,只得转身背对着莫老夫人。
莫老夫人瞧见睡莲水蓝绉纱裙子后,沾了一片尘埃,听莫二说去了“西楼”,就冷笑道:“家里地方小,难为你们能找到那没人的地方逍遥。”
睡莲一怔,“老夫人……”
“许你开口了吗?”莫老夫人冷笑着,只觉睡莲就是个妖精,“老爷呢?三少爷呢?”
“……回老夫人,老爷被权姨娘、朱姨娘缠在花园里,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三少爷就来。”
莫老夫人听说儿子这样不像话,一张老脸登时涨红,谁也不看,只瞅着门帘子,待望见莫宁氏领着莫三、凌雅峥进来,也不理会莫宁氏早跟她提起的借着莫三那厨房开阔包粽子的话,冷笑道:“你向哪里去了?你瞧瞧好端端的家,叫你主持得乌烟瘴气!这休沐的日子,本该是一家老少、父子、夫妻团聚的好日子,偏老大缠着通房鸳鸯戏水、老二引着女人上了西楼,老爷更是带着两个小妾在花园里胡闹!”
“母亲,儿媳去了三儿那……”
“只管三儿,夫君还有其他两个儿子都不管了?”莫老夫人震怒着,指着凌雅峥说:“三儿媳妇有了,你不替婉玲、蕙娘着急,还放老二带着睡莲去泰安?睡莲呢?我且问你,谁给你的胆子,叫你不留下伺候少夫人,就跟着少爷去泰安?”
“老夫人……”睡莲性子烈,正待要说话,见莫二回头对她轻轻摆手,这才忍下。
“芳枝呢?伺候少爷洗头,自有少夫人呢,你凑什么热闹?”莫老夫人又斥道。
芳枝低着头,将两只袖子撸下来,猜着是婉玲在陷害她。
“三儿他娘,”莫老夫人话音一转,落下两滴老泪,“知道你委屈,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跟三儿他老子年轻时好得很,年老时总要一处作伴。如今人到中年万事休,该放手就放手,别将那爱爱恨恨的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气三儿他老子,可也不能撒手不管,由着他为个妾带得家里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话音落下,才见莫持修带着朱姨娘、权姨娘匆匆地赶来,莫持修一头雾水地问:“母亲,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莫老夫人瞅见朱姨娘、权姨娘似乎都啼哭过,想着又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好戏,“你问你媳妇就知道了。”
“夫人这……”
“母亲,都怪儿媳治家无方。”莫宁氏深深地矮下身子对莫老夫人一福,“是儿媳懈怠了,才叫老大、老二这样不成体统。”
莫老夫人气鼓鼓地道:“知道就好,为人母该将一颗心放端正了,谁不知道三儿是你的宝贝小儿子,峥儿又是你早早认下的干女儿?可偏心,也要有个分寸,也该多管一管静斋、雪斋房里的事。”
“儿媳知道了。”
“行了,都下去吧,三儿他娘留下听我说话。”
“是。”
凌雅峥、莫三暗暗地瞧了莫静斋、莫雪斋,见他们两个不知道莫老夫人为何忽然发作。
出了这屋子,莫持修尴尬地道:“你们三个,随着我去书房说话。”
莫三道:“父亲先带着大哥、二哥去,我且送了峥儿回房再来。”
莫持修怕跟莫三吵起来,含糊地应着,望了凌雅峥一眼,叮嘱道:“好生养着身子,若缺了什么,只管来这边要。”
“多谢父亲。”凌雅峥微微颔首,随着莫三走在巷子里,一面拿着扇子遮阳,一面问:“我就这几步路,又有争芳她们呢,你也不必送了。”
莫三冷笑道:“不是送你,是等着某人。”
“……大嫂?”凌雅峥问,“方才人人都在,就大嫂子、二嫂子不在。可见,是她们起的头。难道是你不肯应下大嫂子,大嫂子就教唆着祖母训斥母亲?”
“八成是了。”莫三眸子一冷,对争芳、斗艳说,“好生护着少夫人回去。”
“是。”
莫三望着凌雅峥走了,转身就向莫老夫人屋后去,果然,只瞧见屋后的纱门推开,婉玲煞是得意地走了出来。
“三、三弟。”不料莫三在这边等着,婉玲吓了一跳。
莫三重重地拍着巴掌,笑道:“大嫂子真是好手段!”
“胡说什么呢。”婉玲轻笑一声,抱着臂膀问,“三儿,帖子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据我说,一家子和和睦睦最是要紧,闹成乌鸡眼一样,谁能捞到好处?”
莫三望着婉玲竖起两根手指。
婉玲欢喜地说:“三儿,等等,回头嫂子就跟你二嫂子要了两万来。”
“大嫂子莫不是误会了,兄弟的意思是,二十万。”莫三晃了晃那两根手指。
婉玲怔住,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儿,可没你这样漫天喊价的。从你手上出来的帖子多少银子,嫂子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莫三冷笑一声,“大嫂子,你娘家兄弟,就是查我在京中有多少宅院的那位,他连襟的邻居,可是拿着二十万,将一张帖子转手给了别人。我既然主管选妃一事,难道不知道,这帖子的行情?三十万一张,也有人愿意倾家荡产地买呢。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送了一位娘娘进宫,连带着全族的子弟都有官做,你十万他十万,不出三五年,就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这笔买卖,可是真真正正的一本万利。”
“二十万……”啪嗒一声,婉玲似乎听见了自己那颗心滴血的声音,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地问:“三儿,你这话可当真?”她先转手,竟然少赚了那么些。
“那还能有假,转卖时,我的人,可跟着去盖了章子呢。”
“……二十万,就二十万!等我去找蕙娘凑一凑。”婉玲吃了秤砣一般,昂扬着向外走。
莫三微微挑眉,背着手臂,也不向莫持修那去,径直回了延春府,在凉棚下坐着,见凌雅峥用个白瓷盘子递给他一枚剥好的才出锅的粽子,拿着筷子将里面的鲍鱼拨出来,夹着喂给凌雅峥,低声笑道:“大嫂子敢跟我耍手段,手段还用到了母亲头上。”
“那你怎么办?”
莫三冷笑一声,“自然是叫她栽在这泥坑里,翻身不得。我告诉她,二十万一张。”
凌雅峥轻轻地在莫三手臂上一拍,嗔道:“你也不怕闹出事来,二十万……叫她向哪去弄?先前那十二万,只怕她已经将能借的都借了。”
“真是一孕傻三年,她不是已经赚了三万了吗?先前谁跟她一起凑的银子,如今那些人尝到了甜头,还要再跟她一起凑。”莫三笃定地说。
“……大嫂子可是挪用了公中的钱财?”凌雅峥试探着问。
莫三摇头,说道:“母亲瞧着绵软,但如今还当家呢,大嫂子只算她手下一个管账的丫鬟,有那能耐借出几万?”
“一张帖子二十万已经到顶了,大嫂子若不亏本,还要另外加上一万,二十一万一张……这帖子要烂在大嫂子手里了。”凌雅峥叹说着。
“只怕你小瞧大嫂子了。”莫三道,瞧着凌雅峥茫然不解,就道:“像她那样的人,会只赚一张帖子的钱?”
“你真不怕闹出事来?”凌雅峥吓了一跳。
莫三笑道:“除了怕被皇帝砍头,谁怕她?先前瞧着她闹一闹,家里还算热闹,如今是她越了线。”
“太阴损了。”凌雅峥摸了摸小腹,闲来无事,却也等着瞧婉玲怎么办。
那边厢,婉玲得了莫三的话,就去寻蕙娘。
蕙娘一听要二十万,咋舌道:“这不是小数目,咱们像哪里筹钱去?问了朱姨娘,她说父亲那也没闲钱,她统共只拿得出两三百两。”
婉玲冷笑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咱们有三儿这小叔子,比旁人更知晓那帖子的行情。若错过了这次发财的机会,就要后悔一辈子呢!”
“可二十几万……当真有人买?”
“有心送女儿进宫的,还能舍不得那一二十万?”婉玲冷笑一声。
蕙娘琢磨着也是,干脆地叫人请了大莫氏、小莫氏来。
大莫氏信不过莫三的人品,小莫氏也犹犹豫豫。
婉玲见母亲、姨妈如此不成气候,捧着茶盏就冷笑道:“母亲、姨妈,这事还犹豫什么?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帖子是三儿在卖,出了事,自有他这头头兜着,他敢对我说假话?连累了他大哥,他不难受?”
“当真能赚那么些?”大莫氏将信将疑。
“还能是假的?”婉玲笃定地说。
大莫氏这才道:“你父亲留了些银子在家……是他打仗时弄来的。”瞅一眼小莫氏,“妹夫也积攒了不少银子吧。”
小莫氏遮住半边脸点头,忽地说:“背着紫馨,树严被父亲求着,给朱姨娘的兄弟寻了个差事,料想,朱家也该有点家底。”
婉玲眼中精光一闪,手指敲在桌上,笑道:“咱们知道一张帖子已经抬到三十万两,旁人未必知晓。若是那花了十二万买了帖子的,又心疼着舍不得银子,咱们不如,哄着他们,再将帖子转手给咱们。一笔下来,就是十几万雪花银。”
小莫氏听得蠢蠢欲动,连连鼓动蕙娘,“分家的十万两银子,你也拿出来吧。我瞧着老二是不顶用了,你不赚了银子,将来怎么着?”
“可是,若跟二哥商议,他一准不会答应。”蕙娘为难了,但想起上次挪了银子给婉玲,莫二又一直没有察觉;倘若今次,也早早地将银子放回去……犹豫着,轻轻地点了头。
婉玲于是捧了文房四宝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叫其他三人稍候,去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就眉开眼笑地捏着笔道:“今次算咱们娘儿四个外加朱姨娘五个搭伙,一家四万,先从三儿那取了帖子来。随后咱们再凑钱,依着所出本钱多少分后红。”
“……据我说,别叫朱姨娘了,何必叫她赚上一笔。”大莫氏开始心疼分红了。
小莫氏嗔道:“姐姐糊涂,有她在才好呢。有她在,就等于有大哥在,那帖子行情若变了,就叫她求着父亲问三儿去。这才能万无一失——左右,我琢磨着,朱姨娘出的银子就是大哥的体己,大哥也生怕叫大嫂子知道呢。”
大莫氏立时明白了。
婉玲催着母亲、姨娘、表妹去拿了银子来,忙活了一日,次日就送了银子给莫三急赶着将洒金的红帖讨了回来,握着帖子,又不急着出手,拿着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举债后花了八十三万两又在京城内外收了五张帖子,握着六张帖子,就如握住一百八十万两,就连瞧见芳枝在眼前转悠,也不觉烦了。
八月初,朱姨娘有些焦躁不安地来寻婉玲,悄声问:“帖子还没出手吗?”
“急个什么,那帖子的价钱据说越来越高,这会子出手,岂不是亏了?”婉玲想起自己第一次转手时,少赚了几万,不由地心疼起来。
“可是,那银子是我娘家兄弟劝了宗家的叔伯们抵押了祖宅、田地换来的,若再不出手……”
“父亲没给你银子?”婉玲吃了一惊。
朱姨娘无奈地说道:“老爷实诚得很,夫人回来那一天,就将所有体己都交了出去。我娘家兄弟打了包票,那些足有几年没来往的叔伯们,才肯押了祖宅、田地,凑了银子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