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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风雪肆虐的声音小了些, 一方浓墨似的天穹笼罩住整个山坳, 萧廿滚下斜坡时,用长.枪挡了一下, 枪杆卡在石缝里, 才没摔下去。
  他卡在了两片陡峭山坡簇在一起的夹缝间。
  暴龙呼啸而至,铺天盖地的山雪砸下来, 被身体上方斜突出来的嶙石遮挡了大半, 才给他留了一隙喘息的空间,没有被活埋。
  即便如此,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当时也摔晕了, 直到身下垫着的那块被压实的山雪往下陷, 亮银枪掉下来砸到身上, 萧廿混沌的深思才恢复了一星半点。
  他手指僵硬地动了动,握住了那杆长.枪。
  才醒来时, 浑身每一处方寸之地好像都被铁锁锁住,除了僵硬没别的感觉, 直到重新察觉到血液的流动,又冷又麻的感觉才毫不留情地侵了上来。
  身下的铠甲被嶙峋山石磕烂了,铁片穿过夹衣, 刺进皮肉里, 不知伤了多少处。
  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许多东西一同塞进脑子里,比身上的伤还疼, 萧廿闷哼一声,手在雪中胡乱摸了一通,碰到一截露出来的树根,拼力拽住,将埋在雪中的大半个身子拉了起来。
  身后的积雪里冻着好几片暗红的血迹,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萧廿动动僵硬的身子,抠住斜坡上的嶙峋石缝往上爬。
  他半点气力也没有,完全是凭着胸臆中卡着的一口气,像只涸辙之鱼,动一下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不能停,否则真的会冻死在这,山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元歌还在外头等着。
  踩着的一截枯干突然断裂,脚下蓦地一空,石头在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人失力地滚下去,又摔回了原来的地方。
  陈昂和张桓跋涉到那片山坳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天际透出一线可怜的晨光,雪粒子还夹着寒风簌簌往下落,完全被积雪覆盖的山峦映在眼中,和当年逃出陇南的景象惊悚地重合。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谷里挪,张桓正大眼睛环顾四周,惊疑不定,摸出罗盘想走上前,却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两人将积雪扒开,露出一具早已冻僵的尸体。
  陈昂整个人都紧紧绷了起来,甚至给张桓一种他也冻僵了的感觉,一碰就会崩裂成一块块的碎冰,张桓转过头,看见他丢下战尸,艰难地往前去了。
  积雪漫山遍野,没人敢轻易出声,谁知道哪一嗓子后面就会引起下一次推山雪,陈昂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扒开没膝的雪层,看看下面藏着的人是不是萧廿。
  两人不知认了多少具死尸,才跌跌撞撞来到那片崖壁前,张桓环顾良久,才笃定道:“老三就是从这里上去的,”他喉咙滚了一下,嗓音喑哑,“塌了一半。”
  人在哪里都有可能,雪堆,乱石,成千上百的尸体中间,唯一渺茫的就是可还活着。
  陈昂仰头,二话不说往上爬。
  尖利山石掩埋在积雪中,险境网罗密布,两人废了好大力气才攀上高地,在通往斜坡的地方,看到了一溜被薄雪浅浅覆盖住一层的血。
  陈昂双目顿睁,快步疾奔过去,看到血迹弟弟洒洒沿陡峭斜蜿蜒了一路,后面还有艰难移动的痕迹,也不知人是怎么爬上来的,他把背朝天的人翻过来,悬起来的心重重落下去:“阿崇!”
  身后掀起一阵寒风的尖啸,萧廿的眼睫轻轻一颤。
  陈昂呼吸一滞,随即被劫后余生的狂喜包围,把他背在身后:“快走。”
  人压在身上的一瞬间,陈昂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两腿又僵又硬,早就脱力了,张桓忙上来扶他:“我来吧。”
  冰天雪地,陈昂额上却渗出了冷汗,执意道:“下了坡在轮换,你去前头开路。”
  他咬紧牙关,撑着劲站了起来,艰难地往前走。
  陡坡又湿又滑,碎石密布,顺利走下去都成问题,更遑论背着一个人,陈昂数次险些栽倒,幸而有身手在,都是有惊无险,下到半路时,脚下山坡突然颤动起来,一块从山上震下来的石块突然滚落,张桓反应快,手疾眼快地将陈昂往旁侧一推,萧廿和他一齐摔倒在地,堪堪避开一击,倒是张桓没来得及躲闪,肩头被撞了一下,从坡上滚了下去,被半路凸起的山石阻住脊背才停下来。
  陈昂忙挨到近前:“你怎么样?”
  张桓疼的嘴唇一阵白,额头尽是冷汗,摸了摸方才被撞的肩窝:“脱环了。”
  两人说话间,本来已经告一段落的风雪声再次呼号了起来,陈昂回首看了一眼,天寒地冻,脱下外衣正骨根本不可能,他道:“这样不行,你的伤不能继续拖着,且先自己回去,我把阿崇背到山中原先驻扎的地方,你叫人过来。”
  张桓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
  山中只剩陈昂和萧廿两人,先前次扎的地方早已空了,只剩下一个被落雪饶过一角的马棚,摇摇欲坠地立在山野里,陈昂本想先进去生堆火歇歇脚,却听见身后远处隐隐传来了震颤的声音,陈昂艰难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萧廿再次醒过来,已是黄昏时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风雪肆虐,周围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感觉自己是在被人背着走,他稍微一动,牵扯到背上的伤口,木钝的痛感传来,闷哼了一声。
  陈昂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他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了背上人的动静:“阿崇?你醒了吗?”
  萧廿神识全都混沌成了一团,停顿良久才道:“舅…舅舅?”
  陈昂心中一喜:“是我,是我!阿崇,你撑一撑,舅舅一定把你带出去。”
  马棚被雪埋了,暴龙倏忽而至,气势汹汹,无法继续在次扎的地方待着,只能往反方向走,可这样越走越深,什么时候能出去,其实陈昂也不知道。
  萧廿气息微弱极了,寒风透过铠甲钻机骨头缝里去,眼前大片大片空洞的白,也不知是雪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人在极度寒冷虚弱时候脑子容易迷糊,只剩下一点所剩无几的本能,萧廿谁都想不起来了,只喃喃道:“您先回去罢,我这里…”
  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其实低的像蚊子叫,陈昂没听清:“什么?”
  萧廿撑着一口气:“会拖累。”
  陈昂心头邪火蹭一下就窜上来了:“燕崇,你执意驱兵的事老子还没追究,出去再给你算账,你给我撑着,别说其他有的没的!”
  萧廿手指收紧,扣进陈昂铠甲的缝隙里,磨出了血,然而精神并未因此变得清明,只觉得背着他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人更加踉跄了,道:“你若先走,两个还能活一个。”
  被路上的坑洼一绊,陈昂打了个跌,险险稳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随身挂着的罗盘却掉了下去,正好磕在露出一角的石头上,铜针直接断了,陈昂低骂了一句,恶狠狠道:“你给老子闭嘴。”
  可身上真的没声音之后,心弦又忽的绷紧了,双腿陷在雪地里太久,早已没了知觉,他忍住齿关颤抖,喘息着道:“阿崇,舅舅光棍一个,怎么着都行,你不能出事,你爹和元歌都盼着你回去呢,你想想他们两个,想想你爹和元歌…听见没有?”
  萧廿被雪粒覆盖住的眼睫蓦地一抖,努力睁了睁,已经散开的瞳光往眸中聚拢而去。
  远远地,他依稀听见一声禽鸟的啁啁长鸣,从上空滑过。
  罗盘坏了,饕风虐雪暗昏的山里极易迷失方向,陈昂的体力和精神也几近支撑到了极限,不敢轻易往前走了。
  天很快就会黑下来,到时候更难出山,可萧廿还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一夜。
  哪怕附近有个山洞也好,也风雪这样大,什么洞口都被弥合了。
  陈昂咬牙,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拼力往前走了几步,膝盖突然一软,跪倒在地,萧廿也被摔了出去,仰面倒在地上。
  他恢复了一丝清醒,紧紧盯住了天上来回盘旋带着一点红的一方黑影,脑子里抓住了一个念头,不能死,更不能带累着舅舅一起死。
  风雪肆虐,被干扰视线是很正常的事,他们身上的将服又是和山石一样的颜色,山鹰夜里看不清东西,倘若天边最后一分暮光消失,夜幕降临之后,便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萧廿闭了闭目,沈元歌的音容笑貌顿时从脑海里跑出来,他默念了句什么,从腰间拔出短刀,朝自己的手腕划下去。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将身侧雪地染红了一片。
  天上响起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
  . . .
  白露在山口心焦地来回徘徊:“夜风怎么还不回来,天黑之后就真的找不到人了。”、
  沈元歌站在旁侧,始终保持着望向天上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漫天大雪中远远飞来一道乌翼,眼睫方颤了一下,一两颗冰晶掉下来,挂在脸颊上。
  “来了。”她道。
  墨风在半空盘旋两圈,长啸两声,又朝山中飞了回去,不过速度慢了很多,一对兵甲从她身边飞速略过,消失在山口前,白露跟上去之前,回首看了沈元歌一眼,眸色有点复杂——似乎在疑惑她的冷漠。
  不过她很快就顾不上了,循着墨风飞过去的方向追进了山。
  山外只剩了寒风凛冽的呼啸声,沈元歌孤零零站在雪地里,突然蹙起双眉,紧紧握住心口前那片衣襟,闭着眼睛大口喘息,良久,缓缓地蹲了下去。
  . . .
  萧廿倒在山路上,左臂上的伤口满是冰渣,已经冻住了,身侧淌了一片的血,彻底失去意识前,双目中闯进一片火把的光,他撑起眼帘,最后瞧了眼带兵冲到自己身边的人,迷迷糊糊唤了句:“父亲。”
  第74章
  燕启扶住他的动作重重滞住。
  下一刻他红着双目抬起头,哑着嗓子吼道:“快来人,把担轿抬过来!”
  是夜城关灯火通明。
  军医和兵士屋里屋外的跑,染红的细布一堆堆往外拿,里头混着带血的铁甲,触目惊心,沈元歌不方便进去,背靠在窗前,房间很小,同萧廿的床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耳中全是甲片从他脊背的皮肉里挑出来在扔进碗里的声音,逼的人想要发疯。
  她只是垂着眼帘,一言不发,掩在袖中的手却重重攥了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给陈昂诊完脉的白露从隔壁出来,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唤道:“元歌。”
  沈元歌抬起头,脸上看起来一分波澜也无,看到她,脊背离开窗棂:“舅舅如何了?”
  白露道:“腿上冻伤很严重,掉了一根脚趾,没有其他外伤,受寒脱力以至昏厥,不过好好将养,总是能养过来的。”
  沈元歌松口气,点了点头。
  白露微微蹙眉:“你不问问燕崇?他的伤可比陈将军的重多了!”
  沈元歌眸底一震,靠墙的手暗暗扶住及腰窗台,错开了眼。
  “元歌,你怎么回事?”白露瞧着她,“从前我很佩服你的冷静,长门被围那么大的事你也是临危不乱的,可这次燕崇伤的生死不明,你连眼睛都不红一下么?你是冷静,还是冷…”她一顿,将血字咽了下去。
  沈元歌手心疼,道:“我还要照顾他的。万一…”她一向柔和的嗓音里突然出现一丝皲裂,“万一哭的准了怎么办呢。”
  她掀起眼帘,又迅速垂下去,牵动了下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白露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看到沈元歌这个模样,才知道她是在害怕,身形一顿,上前握了握沈元歌的手,触感冰凉:“会好的。”
  沈元歌点头,心里却成了一团乱麻。
  虽然现在看来,萧廿提前几年便将皇帝拉下马,上京封将,可倘若他熬不过这次…
  倘若他死了。
  沈元歌闭了闭目,把萧廿带离前世轨迹的人,是她。
  天旋地转的。
  吱呀一声,简陋的房门被推开,军医出来道:“将军身上的伤都包扎好了,姑娘进去吧。”
  沈元歌眼前还有点晕,垂目嗯了声,扶住门框,跨过了门槛。
  燕启守在榻边,一瞬间看起来苍老了十多岁,冷汗将额角青筋暴露的更加扎眼,很明显是在勉强维持着平静,不知何时就会崩溃,直到沈元歌走近,唤了他一声,才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看见她,沉哑道:“元歌,你来看看阿崇。”
  萧廿静静躺着,脸色苍白,灯光笼罩下来,往常桀骜英朗的面庞都显得柔和了几分,沈元歌端详了他半晌,像是出神入定了,良久才转头,鼓起勇气道:“伤势怎么样?”
  总是要知道的。
  白露转身走了。
  军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军他应该是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盔甲破裂,反倒成了害人的利器,弄得遍体鳞伤,皮肉受损,若好好将养着,本也不打紧,只是兼之经受风雪,寒邪侵体,左臂刀口太深,伤及经络,失血过度,内外齐发,十分虚弱,能不能撑过来…”他面露难色,“若能熬过这两日,还是有醒来的希望。”
  沈元歌眼睫猝然一抬。
  他是和白露一起验伤诊脉的,所说的话想必是两人一起得出的结果,即便她再去问白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