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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岩一听来劲了,在后头叫:“这事我也知道,怎么不直接问我!”
  萧廿笑了一声,揉揉他的脑袋按回去:“别闹。”
  白老先生单名潜,是个江湖谋士,虽然身份和姓氏一样是介白衣,来头却不简单——长渊阁阁主的长兄。
  大昭走到这份儿上,许多官员都没听说过长渊是什么,但是倘若放在乡野市井人家,去某一处茶楼里点上一壶热茶听说书嗑瓜子,就会发现长渊这两个字在众多传奇话本中绝对是排的上号的。
  两百多年前改朝换代时长渊出来过一回,玄甫之乱时出来过一回,利用庙堂外四海中铺天盖地的人脉网,把海内太平的时日提早或奠定了少说几十年。
  当然这话是茶楼中的瞽目老头拍着惊堂木说的,下句也是——出于乱世,隐于太平,朝廷保社稷,长渊安乡民。
  作为阁中的嫡系子弟,这位白潜老先生据传上知天下知地,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还带着个术精岐黄的孙女。
  朝廷上的正经政客一般都不怎么相信这种带着江湖野气玄里玄乎的传说,可见到真人之后,却不无惊恐地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若不是长渊选择支持裴肃,即便藩军以迅雷之速拿下西南数省,也无法兼顾那些偶尔冒出来的冥顽暴民,使之处处归顺。
  虽然这位身被白袍胡子一大把的白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没正经的糟老头子。
  张桓应是:“王爷对他十分礼遇,昨晚洽谈到半夜。”
  萧廿道:“现在应该已经去后军了罢。”
  正如传言,长渊不上战场,不理军政,乱世中方会使出长目飞耳安抚四民的好本领,何况此番来的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并一枚黄毛丫头,刀都扛不起来,断不会冲上前线送人头,十有八.九是跟在军后,待一处战事落定,便同新派文武官员一起安定彼处乡民,免得前头战事未平,后院起火。
  张桓笑道:“可不,早上才去,昨天晚上一干谋士如临大敌,现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萧廿略一挑眉,调转马头,撂下一句:“你先替我看着这里。”便径直往后军的方向驰去,张桓没反应过来,身边带起一阵风,转头只瞧见他一溜扬尘的背影,愣道:“人家只负责‘料理后事’,老三一个冲前锋的紧张什么。”
  付岩挠挠后脑勺:“可能三哥也有后事要料理料理?”
  张桓一个爆栗磕在他脑门儿上:“净说胡话。”
  萧廿骑着马往后走,沿路碰上不少军官,自觉把称呼换成了“少将”,前头还加个“燕”,先前还鄙弃他是山匪出身的倨傲将领态度也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反转,亲的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脸笑的像个面瓜。
  萧廿心中厌烦,策马加快速度,不做停留地在蜿蜒藩军边上飞驰了过去。
  粮队后面吊着两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厢朴素的有些穷酸,拉车的马也偏于精瘦,但体态灵活有力,骨线流畅,落蹄轻快,想是不凡,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江湖隐士久了,坐骑脸上也带着淡然之态,看见萧廿驱马靠近,也只是撩了撩眼皮,继续波澜不惊的拉着破车往前走。
  倒是车夫注意到他,吁了一声,停了下来,施礼道:“将军。”
  萧廿颔首,目光放在了马车上:“老先生在里头?”
  他甫开口,声音传进车里,里头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异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车底的磕碰声。
  车夫笑道:“是呢,将军有事见先生么?”
  一车一马相继停下,萧廿身下的马蹄刨了两下,而后陷入静默,他对着车子停了半晌,扯过缰绳,将马朝着车子的方向偏离一些,向车夫以目示意,本想说不用了,不料“不”字才出口,一句清清脆脆的女声便传了出来,带着点不耐烦:“谁呀,一大早的惹人清梦!”
  话音未落,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探出头,本还皱着眉,不料才掀开车链子,便对上了萧廿的眼睛,话尾顿时咽进肚子里,呆住了。
  萧廿眉目无波,坐在马上,冲她略一欠身:“抱歉,打扰了。”
  他驱马离开,那姑娘仍保持着手握车帘的姿势,直到车中有人叫她,才堪堪把目光从他背影拔下来,撤身回到座位上。
  她旁边坐着的白衣小生见状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道:“白姑娘,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白露恍然回神,僵硬的眼珠左右动了动,才松了口气,转脸就对着仿若入定的老头子嘤嘤嘤,“大父,都是男人,怎么咱们阁子里就没这么好看的?”
  白潜懒懒掀了掀眼皮:“臭丫头,人沈姑娘还在这呢,少现点儿眼行不行?”
  唔,那个坐在白露旁边,穿着白衫白靴,腰间配着蹀躞带,头发利落拢起来做小生打扮的,可不就是沈元歌。
  白露轻哼一声,以示对祖父的管教的不服:“实话!你那些徒弟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尤其是老五!”
  她就是被那没眼色的老五缠烦了,才抓住白潜出山的机会跑出来的。
  白老先生把胳膊肘往后一枕,斜靠在车厢里,另一只手捋了缕胡子,念佛一般慢悠悠道:“没办法,谁让阁中所有的风流倜傥都集中在老夫我一个人身上了呢。”
  白露:“……”
  你还知道自称老夫。
  她不理他,扭头去找沈元歌了:“元歌,你们甘宁还有没有长得好看的小伙儿,说给我认识认识?”
  沈元歌哭笑不得,白露眼睛眨巴的十分诚挚,手指向车外:“比他好看的有没有?”最好见一面就能让老五那个跟屁虫知难而退的那种。
  沈元歌诚实的摇头,没有,她家萧廿最好看。
  白露突然哎呦一声,后面假寐的白潜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空心骰子,朝着她的后脑勺就扔了过去。
  白露气的一鼓腮帮子,就差扭头冲他呲牙了,转脸却见那老头儿手一缩,开始打呼噜。
  沈元歌笑出了声。
  白露只得再次宽宏大量的不和他计较,拉着沈元歌的手预备咬耳朵,指尖触到她右手掌心时,却顿了顿,将她微蜷的手指掰开瞧了瞧,道:“元歌,你这手纹有点乱呢。”
  旁边熟睡的老先生搭话了:“我瞧瞧。”
  白露无语凝噎,瞅着车顶将沈元歌的手心转向他。
  白潜微微眯眼,嘶了一声,道:“小丫头,你的命格是双的啊。”
  第64章
  沈元歌指尖一顿, 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的确是经历过两世的人, 将手收回,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好像相比前世的确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本是不大信这些的,可自己死了还能重新来过一回这事已经够邪门了, 如今被白潜提起, 心底窜上来一种怪异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排斥,唇边笑意僵了一下:“啊,是吗?”
  白潜道:“地纹累叠, 小丫头年纪轻轻的, 都历过什么?”
  沈元歌已经从方才短短一瞬的诡异状态中回过神来, 浅浅笑了笑:“不过是庐州去了一趟上京,又被人带到甘宁罢了, 自主之时都屈指可数,不曾经历过多少事情。”
  白潜啧了一声:“不应该呀, 你的相纹乍一看杂乱无章,其实玄妙的很,倒像是两个人的命数叠在了一起。”
  白露在一旁打岔道:“大父, 你不会还想说元歌一个人占着两个魂吧, 能不能靠点儿谱?”
  白潜笑骂了句小丫头片子,道:“若真有两个魂,三四年前也没了一个了。”
  他说完看了沈元歌一眼, 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以肱为枕,继续打盹。
  白露悄悄和沈元歌咬耳朵,拉着长腔轻声道:“你别听我大父的,这人其他都好说,唯独占卜看相半斤八两,偏还喜欢拎出来显摆——”
  沈元歌此时人却不在状态,一层冷汗从小衣里透出来,三四年前不正好是她醒过来的时候么?
  白露见她愣神,暗暗埋怨老头又瞎算命把人吓着了,提高声音转了话锋:“说起来,你家那谁,燕崇是吧,相貌是当真的好,也怪不得你一路跟着,要是我男人也这么英俊,出远门去我也不放心。”
  话还没说完,她坐着的木头箱子就被人踢了一脚。
  白露对这老头的突然发难已经习惯,没搭理他,然后平平板板的说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哦,我没有男人。”
  身后的呼噜声没停,又是一脚。
  白露:“哼。”
  沈元歌把神思从从某种玄妙的状态里拉了回来,道:“我倒不是不放心他。”
  白露道:“那你图啥?”
  沈元歌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然不会要死要活的跟到前线去当累赘,战场长刀剑无眼,死生不定,她跟在后军,只是想随时知道他的安危,就好像同他共进退了一样。
  沈元歌道:“如果他胜了,我能及时喝一杯庆功酒,如果真的出什么意外…”她抿抿唇,似笑非笑,“殉情也能赶个早?”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很轻,以至于白露没听清楚,侧过耳朵去:“什么?”
  沈元歌唔了一声:“没什么。”
  此时的萧廿已经走到了离马车很远的地方,要转弯时,勒马停住,又回首遥遥往那处看了一眼,马车头上破麻绳栓着的铜铃左右摇晃,仿佛一侧耳就能听见声音似的,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自语道:“倔姑娘。”
  结果一转头正撞上某个瓜娃子目瞪口呆的脸。
  付岩才寻过来,还保持着呆兮兮的表情,被萧廿方才的眼神惊了一下。
  他看到了其中流露出来的无奈和纵容,还带着些明显是男女之间的依恋不舍,对一个素来大条的瓜娃来说,这是多么复杂且不得了的情感流露。
  萧廿不明所以,把他的下巴托上去:“怎么了你?”
  付岩长了张嘴,指向蜿蜒的军队尽头那辆马车:“那里头不是白老先生么?”他停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不对,他还带了孙女儿过来撒。”
  下一刻,这少年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道:“我的好三哥,你怎么这就丢魂儿了,你可不能对不起元歌妹子撒!”
  萧廿额角青筋乱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这都哪跟哪?”
  萧廿动作太大,付岩哎呦一声,亲了一嘴的鬃毛,扭头呸呸了两声,转回脸巴巴道:“三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萧廿扶额:“别给我扯这些没影的,有事说事。”
  付岩的脑袋和旁人的构造可能不大一样,一段时间只能专心惦记着一件事,方才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此番过来寻人的目的就被抛到了脑后,被萧廿往原处一掰,他才蓦地想起来,连忙正襟危坐道:“探子来报,中山那边有动作了。”
  萧廿双眸微眯,甩鞭往前军驰去。
  他只来了这一趟,之后的几天便没再后军中出现。
  星光初上,军队就地次扎,沈元歌和白露同住一个小帐,两人领了干粮和粥,一点一点的吃,白露道:“军中饭食粗糙,元歌吃的惯么?”
  的确是粗糙,晚上吃的又简单,主食就是一块不知何时烙的杂面饼子,咽下去还有点剌嗓子,沈元歌咽下口中食物道:“唔,我没问题的。”
  白露笑道:“瞧着你身子板那么纤弱,平日吃喝必然得十分精细,我还真怕你吃不消。”
  沈元歌笑笑,白露扯了一块饼子塞嘴里,大喇喇道,“没事!吃不消我给你治。”
  “臭丫头,又在胡说了,”白潜掀开帐子进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外头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待他走近了,沈元歌才分辨出那个小东西,竟然是只松鼠,乌溜溜的眼珠还在不安的转动。
  只是它好像受伤了,后腿正一点点地渗出血迹来。
  “这附近的山上有猎户,我去转了转,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儿被兽夹伤了,反正人逮了它也没啥用,就拿了回来,你给瞧瞧。”
  白露目光触及道老爷子手指头沾上的血迹,立时一抹嘴,小心翼翼接了过来,趁着微弱烛光查看伤势,边道:“元歌,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沈元歌应了一声,把桌子底下的药箱搬过来打开,推到她面前,顺带挑了挑桌角的灯芯。
  白潜瞅了眼孙女儿,低咳一声,道:“那个元歌啊,咱不在这儿挡她的光了,这丫头行医的时候被打扰到六亲不认的,出去走走?”
  当面被损,白露竟然没有反驳,显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小毛团的伤腿上,沈元歌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他一同出了帐子。
  夜空中星汉灿烂,老头眯着眼看了片刻,道:“中垣见强,正统归源,而太微式微,是庙堂不稳之相,”他捋捋胡子,“不过怎么说也算到时候了吧。”
  中垣意指皇宫,他话中之意,明显是当今上头那位的皇位来路不正,如今裴肃起兵北上理所应当,且结果可期。
  托前世的福,沈元歌对天象也懂一些,不过星学太过虚渺,她更关心日晴雨风雪雷霆这些实际的东西,至少能知道翌日该不该增减衣裳,但听见白潜的轻叹,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紫微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一个感觉——啊,是挺亮。
  说到底,她不大信上天所谓的预言,更信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