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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那天,见到赶驴驮木炭的朱十五兄弟俩时,冯赛就觉得似乎想起件事,但当时心里忧急妻女,没工夫细想。此刻,才猛然记起来。
  那是去年夏末秋初,大概是七八月之间。这么说,那时候汪石还只是个衣食无着、到处寻活路的穷汉?短短三个月之后,他就已经至少揣着五万贯,去陕西买便钱公据?他那五万贯本钱是从哪里来的?跟着谷坤销假钱赚来的?但是,假钱的利再高,就算十倍利,他也至少得销掉五千贯假钱。而整串假钱自然销不出去,得混着真钱才成,哪怕三比一,也得一两万贯。京城的大商铺,三个月也未必能让这么多钱顺利出手,何况他?
  或者他真是从左藏库偷来的?不对,左藏库那库钱是去年年底才运到京城,今年二月底才飞走,去年十一月,他已经带着五万贯去陕西买便钱公据。
  另外,广宁监常年都在铸造新钱,每一季都要运送一纲新钱到京城。孙献为何能断定飞走的那库钱是年底那一纲?这个得再去问问孙献。
  眼下先得找见那个卖木炭的朱十五,问清楚当时和他兄弟俩一起寻工的那人是否真是汪石。
  冯赛忙和邱迁一起出了烂柯寺,邱迁进城去了,他则赶到龙柳对面的川饭店,进去找见店主曾胖:“曾大哥,那两个卖木炭的还往你家送木炭吗?”
  “送。隔天送一回。刚还送了来,才走不久。”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陈桥镇那边。怎么了,冯二哥?”
  “哦,我有些事要问他们。”
  “那你只能等后天上午再来。”
  冯赛却等不得,别过曾胖,驱马向东北边追去。追了有三里多路,远远看见前面两个人各骑着一头驴子,后面还跟着三头,慢慢走着。冯赛忙加鞭急赶,追上去一看,果然是朱十五兄弟两个:“朱兄弟!”
  “冯大官人?”朱十五兄弟两个忙跳下驴子,“冯大官人,你还好么?”
  “还好。”
  “前天我们送木炭过去,听曾店主说您遇了事,我们兄弟两个心里好不忧急,连我那浑家听了,都忧得不得了,昨晚特地蒸了这些糖饼,还有这几块腌肉,说一定要送给您。刚才我问曾店主,曾店主又说您的家都被抄了,没处寻去……”
  冯赛心头一阵暖,忙道:“多谢你们,这么记挂我。”
  “怎么能不记挂?您一句话,就让我们至少多了一倍的利,又少了多少麻烦?”
  “朱兄弟,我有件事要问你们。”
  “什么事?您尽管问。”
  “去年你们兄弟两个和另一个人一起来找我寻活路……”
  “嗯!那是冯大官人的第一道恩情。”
  “那另一个人叫什么?”
  “姓汪,叫汪八百。”
  “汪八百?你们是何时认得他的?”
  “那会儿也才认得没多久,我们是在街口上等人雇工时认得的,我见他性子爽快,就说到了一起。大家一样穷,一天只能吃一顿,那一顿也只敢吃个半饱。后来听说冯大官人最爱帮穷扶困,我们三个就一起厚着脸去求您。”
  “当时内弟带你们去了谷家银铺,后来如何了?”
  “柳相公带我们去了那银铺,那个管家出来相看,问了些话,那汪八百性子不太好,到人家檐下求饭吃,答话的时候却硬声硬气的。那官家有些不乐意,便没有要他。”
  “哦?谷家没有雇他?”
  “嗯,只雇了我们两个。把我们两兄弟分到了玉器作。他家管人管得好不严厉,那些匠作师傅一个比一个凶。行动就要骂人。我们两个又都没做过这些精贵活计,天天挨骂,又怕万一打碎件玉器,多少钱都赔不起,就没敢再做下去,只干了十天就出来了。”
  “那个汪八百有没有说是从哪里来的?”
  “他说他是江西人,原先在铜矿上做铜工、造铜钱。可是铜矿待矿工极苛虐,又一直克扣他们的工钱,半年多都没发放。他气性大,受不得,就逃了出来。”
  “哦?是江州广宁监吗?”冯赛大惊。
  “嗯,是这个名儿。”
  “后来你们再见过面吗?”
  “再没见过。不过今年正月间,我们兄弟两个送木炭到京城,看见有个富贵人骑着匹黑马走过去。我弟弟说那是汪八百,我看着头脸虽有些像,但汪八百怎么能富到这个地步?”
  “真的是他!”朱十六在一旁头次出声。
  冯赛则已经遍体生寒……
  孙献在外面白晃了半天,走得一身疲乏,却没半点收获,只能闷闷回家。才走进巷子,就见一个胖子正在和隔壁的那妇人在说笑,是黄胖。
  孙献不由得摇头而笑,这黄胖子只要见妇人,不论美丑,都要设法引逗两句。他一定是查出了些什么,来寻我,被我那冷脸娘子挡在门外。不知怎么,又和隔壁那妇人蹭到一起。幸而我那娘子最厌恨他们三个,不然连她也要被挂搭上。他正笑叹着走过去,却猛地听见一声暴喝:“淫虫浪汉!竟敢到我门上来讨骚!”
  随后,一个壮汉执着把剁骨刀,从隔壁那门里撞了出来,是那妇人的丈夫,常日在杀猪巷替人宰猪,不知今天为何在家。他暴吼着就朝黄胖冲去,一脚就把黄胖踹翻在地,举起刀就要乱砍。孙献看到,慌忙赶了过去,一把抱住汉子的胳膊:“蒋五哥慢着!这是我朋友!”
  蒋五回头见是他,这才收住手:“孙小爷,你如何认得这等淫虫?”
  “他不认得我家门,怕是敲错门了。”
  “是啊,是啊!”黄胖费力爬起来,一脸红涨,“我只是跟这阿嫂问了两句。”
  “实在对不住蒋五哥。”孙献又连声道歉。
  蒋五这才一把将自己媳妇搡进门,气哼哼进去了。孙献忙也拉着黄胖离了巷子,到巷口茶肆里坐下。黄胖这才抹掉额头脖子里的汗珠,嘿嘿笑起来。
  “你这色胖子,我若晚来一步,你的命根子恐怕已被他剁了去了。”
  “嘿嘿,色字头上有把刀,屠夫之门莫乱敲。忘了这忌讳了。孙哥儿,这事你千万莫要跟管杆儿和皮二他们两个说。”
  “既做了,还怕人知道?好了,说正事,你可查出些什么了?”
  “查是查出了些东西,不过这事恐怕不好办。”
  “哦?怎么?”
  “我估计那汪石既然不住客栈,自然是去了妓馆。多亏我平日和几个牙婆走动得亲香,京城各妓馆的大小事,她们最清楚。我托她们替我打问,她们果然腿快嘴快,孙哥儿,你猜怎么着?”
  “别卖迷药,快说!”
  “那汪石不是住的哪一家妓馆!”
  “什么?”
  “自从他正月来京城后,每天的确都是住在妓馆里,不过不是单独哪一家,而是每晚都换一家!”
  “那不得有几十家?”
  “可不是?除了汴京十二奴,那门槛都是玉砌的,从不接他这种没根底的人外,全城的妓馆尽着他选。他老兄胃口比我还宏壮,也不分等色,愿意去哪家就去哪家。连城郊的私窠子,他都去了两三家。”
  “其中没有一家多去几回的?”
  “没有。一天换一家,没重过。他出手极阔绰,那些妓馆都盼着能多留他一天,可没一家能留住。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啊,像我这种穷汉,虽然满怀春意海一般,却只能在人家门槛外蹭一点老光,尝几口老瓜。”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似乎是上个月初。”
  “不对呀,左藏库的钱是上个月底才飞走。这中间十来天,他去哪里了?”
  “不清楚。所以我说这事情有些缠手。”
  “难道是为了弄飞钱那事,才藏匿起来了?”
  “现在还不好说,这得再继续查问。”
  孙献又犯起愁来,再没话说,望着窗外出神。
  呆了半晌,却见一个人匆匆走过,是皮二,埋着头要往巷子里去。他忙高声唤住。皮二听见,停脚回头,左眼窝竟一片青黑,神色有些不自在,他用手摸了下眼睛,才抬脚走了进来。走近时,孙献才看清,他的左眼是瘀青,嘴角也有道破口,还鲜红没结痂。
  “皮二,你这眼睛?”黄胖忍着笑问道。
  “嗐!晦气!还不是为了寻那个姓汪的!”
  “你找见他了?这是被他打的?”黄胖又问。
  “找见也好了。我招呼了不少人替我打问,倒是打问出了一些信儿。那姓汪的晚上都是去妓馆住。”
  “这我已经打问到了。”
  “你不早说,也免得我挨这顿打!”
  “我倒想,可到哪儿找你去?哈哈,看来咱们上辈子一定是同胞兄弟,我也才挨了一脚,连命根子也险些不保。”
  “哦?你也挨打了?”
  “可不是?刚刚被孙哥儿隔壁的屠夫踢了一脚。我自家说出来,免得孙哥儿跟你们在背后笑我。孙哥儿,我们两个可都是为了你的事挨的打,到时候算账分钱,这一笔得记上。”
  “你一定又是去找丑妇人惹骚,被人家丈夫打。和查这事有屁干连!我这伤可的的确确是为查事才挨的!”
  “你这伤究竟怎么来的?”孙献受不得他们两个拌嘴闲扯。
  “有个夜里卖茶水的,有天瞧见汪石进了一家私窠子。就在这东城外,是个姓章的妇人,叫什么章青娘……”
  “我也查出姓汪的去过私窠子,这件功劳咱俩都有份。”黄胖忙插嘴。
  “你让皮二哥说!”孙献摆手止住。
  “我想那些妓馆,姓汪的只住一夜,未必能查出些什么。这些私窠子,只有京城惯熟花柳营生的人才知道门道。他一个外乡人,才来一半个月,怎么会找见私窠子的?我就去了那个章青娘家。你们想,做这个营生的妇人,不使些手段,轻易不会松口风。我便……”
  “你又去讹人家了?”黄胖笑着问。
  “什么讹?他们这些私窠子,不入籍,不服役,不交税钱,自然该有人去管管。我就去管了管,唬了唬,谁想她家中竟有个龟公,生得比黄哥你还胖壮,我这身子骨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才吃了这些亏……”
  “你究竟问出些什么没有?”黄胖问。
  “哪里还有问的工夫?”
  “那你这伤不能记到账上。”
  两个人又要攀扯起来,孙献忙止住:“皮二哥,你打问到的,那姓汪的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似乎是上个月上旬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他最后露面的日子很关键,我们得把这个查问清楚。”
  邱迁回家途中,始终念着冯宝和谷家银铺那桩买卖,于是先折到甕市子街,来到楚家药铺。
  他先在店外觑了觑,楚三官的父亲并不在店里,这才走进去,请伙计帮忙唤出楚三官。半晌,楚三官才晃了出来,见是他,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拉着他走到店外僻静处。
  “我不是说过了,咱们的账已经结了?该走该问的,我都尽力替你跑完了。”
  “咱们两个契书上定得清清楚楚,我给你钱,你得帮我找见冯宝。契书仍在,若去见官,你也绕不过这理。”邱迁已经知道,对付楚三官得硬气一些才成。
  “那冯泥鳅不知惹了什么祸,自己躲了起来,就是神爷菩萨也找不见,何况我?”楚三官果然露出些慌意。
  “我不管。要么你把十六贯钱退还给我,要么我们去见官。”
  “我替你跑那些腿、费那些口舌,怎么算?”
  “见了官,官府自然会有裁断。不过,咱们最好不要把这事闹到官厅去。”
  “那你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