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罗帕简简单单的模样,用的也是普通的绢布,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可看着反复清洗过后都有些泛黄的样子,分明被人十分珍视。
她一个没忍住,就问了出来,“是谁送您的?”说完过后自觉不妥,怯生生垂了头。
李廷恩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元庆八年,河南道流匪横行,我带着心腹回乡救人。欲带族人下山之时,发现四面被流匪所围,为了顺利将族人救走,我决意挑选数家女眷与身有伤势的男子去引走流匪,以便趁机炸湖引水溺杀流匪。”
孙青芜听得心里发寒,她抬眸望着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脸庞,愣住了。
李廷恩却似无所觉,他神情中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被选中留下的女眷中,有一个叫王杜娟的小姑娘,她家与我同村。临行前,她将这张罗帕交给我,说是有一次被我遗落后捡到,她怕以后再没机会,就想还给我,还问这张罗帕是不是心爱之物。”
一个村落里的小姑娘,见到这样出色的大都督,又捡到他的罗帕,心里该是多么欢喜?不知为何,孙青芜就想起自己连着几晚在灯油边赶女红的情景。自己两世为人,面对眼前的男子依旧情不自禁的仰慕,那个王杜娟呢,是不是像自己一样,偷偷的卑微的喜欢着?
孙青芜心头发酸,情不自禁的追问,“您怎么答的她?”
李廷恩转头定定的看着孙青芜,“我答她,这张罗帕我十分喜欢,丢了之后就一直在找寻。”他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张微黑粗糙的脸庞,这么一张简单的脸,他记了八年,今后应该也会一直记下去。
孙青芜似乎松了一口气,挺直僵硬的背脊都跟着松懈了不少。她实在忍不住,小声的又问,“后来呢?”
“后来?”李廷恩嗤的一声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其它,“她说她愿意去死,她将帕子还给我她什么都不怕了,只求我照顾她的大哥。我答应了她,而后让人送她们母女上路!”最后一句透着彻骨的冰寒。
“大都督……”不知为何,孙青芜心里一痛,她挪过去就抓住了李廷恩的手,“这不能怪您,您要救人,要救那么多的人,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您救了那么多的百姓,您看看外头,要不是您,这些人连地都没得种。我听人说您让人买了好多耕牛回来发给百姓,他们都说您是神佛降世,您,您是个好人。”
她语气又急又快,全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廷恩却听得入了神,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孙青芜,脸上有种孩子一般的迷茫和天真。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青芜的脸,自言自语般的呢喃,“我是个好人?”
孙青芜脸上发热,像被烙铁碰触一样,却咬唇郑重的点头,肯定的道:“您是个好人。”
“哈……”李廷恩自迷茫中脱离出来笑了一声,一把将孙青芜搂进怀里。
“大都督……”孙青芜有些不自在的挣了两下身子。
下一刻就被李廷恩更加用力的压向胸口,头顶传来一声低哑的呼唤,“别动。”
孙青芜不敢再动,闭上眼压住砰砰乱跳的心,伏在李廷恩的肩头,几乎是屏息凝神,像是每一口吸进来的气息都热气腾腾。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李廷恩开口说了一句话。
“青芜,我不是个好人,可我夺了天下就会对得起这天下,我娶了你做妻子便绝不会负你。”
“大都督……”孙青芜心中酸胀,有种东西急切的要破开胸膛蹦出来,让她喉咙跟着发哑。
“傻姑娘……”李廷恩俯首轻轻吻在了她的头顶。
傻姑娘,我这一生遇见那么多女子,她们不管对我是爱还是恨,却从无一人认为我是个好人。你这样待我,我总要对得起你这句话,只愿我在你心中,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一座庄园门口停下。
“大都督。”从平请安过后,打开车厢门。
李廷恩抱着孙青芜下了马车,边走边吩咐人,“给姑娘更衣梳洗。”
到后院门口正要将人放下,他的目光忽就冻住了。
“大都督。”杜紫鸢仪态优美的行到身前,恰如其分的行了礼,她的目光都停留在李廷恩脸上,像是完全没看到被李廷恩抱在怀里的孙青芜。
听到这个声音,孙青芜顾不得害羞,挣扎了两下,低声道:“大都督,您放我下来罢。”
李廷恩看了一眼她的鞋面,发现方才在马车中已被烘的半干,就将人放了下来。
孙青芜一落地,就忍不住好奇的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杜紫鸢,心里腾起一阵酸涩。她知道这样不该,大都督这样的人,有几个红颜知己陪伴再应当不过,她今后是正室,怎能有如此嫉妒之意?她用力咬了咬唇,飞快的垂头小声道:“大都督,青芜先行告退。”
“原来这位就是孙姑娘。”杜紫鸢像是这才发现孙青芜,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转,笑道:“孙姑娘,我姓杜,名紫鸢,算是大都督的……”她睨了一眼李廷恩,对上的却是张漠然的脸,忍住心底的抽痛,她温声笑语的道:“算是大都督的义妹。”
听她如此介绍自己,李廷恩飞快的望了一眼,并未否认。只是看到孙青芜飞快恢复了点红晕的脸,有些好笑,打发她走,“你先去梳洗罢。”
孙青芜这会儿心里好受多了,给两人分别行了礼,带着笑意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去梳洗更衣。
小小的庭院中重又恢复冷清,仿佛孙青芜这一走,就把那点鲜活的气息也跟着带走了。从平左右看看,十分机警的带着人退到远处的廊下。
杜紫鸢眼底一阵阵发潮,仰头深吸一口气望着李廷恩,先行打破沉寂,“紫鸢原本以为大都督日思夜想就是早日打下河南道,没想大都督竟会赶回滁州,还带着孙姑娘来城外踏青。”
李廷恩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杜紫鸢起初挺直背脊任他打量,两息之后忽觉承受不住这样锐利的眼神,偏过了身子。
“紫鸢……”李廷恩语带叹息,“我回滁州,本是为了你。”
杜紫鸢冷笑,“难道您不是听了谍卫私下的密报,担心孙姑娘的性命?”
“你不会。”李廷恩摇摇头。
听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杜紫鸢觉得有些愤怒,“为何不会,您是觉得我对您虚情假意,还是觉得我拿她无法,抑或觉着您派到她身边的人定能护她安全。”说着她声量一提,“李廷恩,你不要忘了,当年你初到西北,是谁带着五百精兵帮你迎下与蛮族的第一场大战,你凭什小看我杜紫鸢!”
“我怎会小看你。”李廷恩近乎是叹息一般的道:“我只是知道,你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最恨的就是这样的包容与悲悯!
杜紫鸢只觉心头燃着一把火,火上架着一口滚烫的油锅。面前这个男人说的话,说话的语调,说话的神态,一切的一切,都是拼命在往火中加柴,烧的她理智全无,只想愤怒的把所有的燥热和暴动都发泄出来,再也不要做那个被寄予厚望,理智机敏的杜紫鸢。
“我为何不会?”杜紫鸢脸上满是讥嘲,逼近李廷恩,昂首不屑道:“我设计陷害杜玉华,我一次次放过她,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让她成为瑞安大长公主的得意弟子,让她变成大燕压制你的一把利刃,让她杀了你的族人,你的亲朋,我让她罪孽滔天,让你对她爱恨难消,我截断了爹为她留的最后一条生路!那是我的亲姐姐,我尚能如此,我为何就不能对一个孙青芜下手?”
李廷恩静静的看着杜紫鸢,见到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庞泪水滂沱,眼底涌动的是无尽恨意,他心痛却无可奈何。
字如尖刀,伤己伤人。词如毒药,锥心剜骨。
他伸出手为杜紫鸢擦了擦泪,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落在杜紫鸢眼中,就像是吝与言辞一般。
“李大哥,是我的错。”杜紫鸢忽然崩溃,一把抓住李廷恩要收回去的手,神色哀戚,“李大哥,你原谅我,我只是受不住,熬不住了。她陪你同生共死到了西北,我也帮你做了那么多事,可我就晚了一步,你就选中了她。爹口口声声最疼爱我,可却把宋家,把杜家全放到我肩上,还要我今后庇护杜玉华的性命。我只是恨她,我不知道她真会杀了你的族人,我不知道……”
李廷恩任凭她哭泣,直至她哭声渐歇,才缓缓说了一句话,“紫鸢,我曾打算娶你为妻。”
只是一句,已如霹雳,当头打在杜紫鸢身上,让她全身僵硬发冷。
“我不曾想过与杜玉华白头相守,却曾打算与你共度一生。”提及往事,李廷恩并非全然释怀,他心头亦有淡淡的抽痛,“你可还记得当日我问你衡谷之事,若那时你坦然答我,你仍旧会成为我的妻子。可你……”他目色一变,如利剑射向杜紫鸢,“你告诉我,衡谷之事,只是意外,是你低估了杜玉华。”
杜紫鸢如遭重击,不敢置信的退了两步,她怔怔的望着李廷恩,看到那张脸上熟悉又陌生的决然,已然明白了什么。
李廷恩没有留情,负手冷淡的看着她,“我从不允许身边亲近之人有欺瞒之意。那一次,我信你,亦是最后一次明知真相而信你。”
话已至此,已不必再言。
连信任都已失去,又何谈夫妻相守。
杜紫鸢呆立当场,李廷恩的话就像是一块雪山上的千年寒冰,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一寸寸自肌肤冷至腠理。
“我知道你来,是想见一见青芜。”李廷恩看着杜紫鸢,语调平缓,“大姐亲自见过她,我在给珏宁回信中提过青芜,你既然想见她,我就将人带来让你亲自看一看。”他停了停,看杜紫鸢容色枯槁,心底有瞬间不忍依旧断然将话说完,“娘数日后便至滁州,到时你搬过去与娘同住,也好代我承欢膝下。”
听到这番话,杜紫鸢再也忍不住,隐忍的戚嚎一声,捂唇反身就跑向后院。站在不远处看着的乳娘辛嬷嬷心痛的不得了,远远冲着李廷恩福了福身,顾不得许多就追了上去。
孙青芜更衣梳洗完毕出来到庭院中,却发现没了杜紫鸢的身影,十分诧异,还追问,“杜姑娘呢?”
李廷恩朝她笑了笑,“她回去歇息,晚些你们再见罢。”说罢拉着孙青芜的手,“这处庄园在我名下,今日难得闲暇,我带你走一走。”
两人正要抬脚,从平忽上前来低声道:“大都督,谍卫急报。”
☆、第26章 补全
“焦美娘刺了涂天刀三刀,有一刀正在胸前。事后焦美娘让人放火烧了银纱河边上的园子,涂天刀的通房红娟被人发现一尸两命死在屋中。涂天刀清醒得知后大发雷霆,令人去余家要捉了余汜河问罪,余汜河不在府中,涂天刀就让手下亲卫把余汜河的正妻与嫡子全都杀了。没过两个时辰,就有消息说余汜河得知妻儿被杀,带着手下的人放火烧了停在运河上的一百多艘运粮的大船。涂天刀手下的副将荆斐令人封锁九江府的陆路水路,四处搜查余汜河与焦美娘的踪迹,只是至今仍旧没有消息。九江府的关烈带着谍卫们已寻到焦美娘的行踪,想问问您是直接压到滁州还是交给涂天刀。”从平说完,又道:“十河府也有消息传来,说是谷正阳知道九江府的事情后,一连让人送了三封书信给在青县驻守的三少爷。”
李廷恩听完,负手沉默半晌,冷笑道:“好一朝声东击西。”
从平不由愕然,“您的意思……”
“余家在哪儿,运粮官船又停在何处?况粮船守卫何等森严,若非事前就有探查买通守卫,余汜河一个粮商,就算他手下养着一批高手,又如何能在余家之事发生过不过两个时辰便成功烧毁一百多艘粮船。”李廷恩笑了一声,“我倒也被骗过去了。”
先让一个焦美娘迷惑涂天刀,使得涂天刀生出异动,让人怀疑其有不臣之心。有意用焦姓含糊是身份,让自己想到永王身上,一时不查,真是没想到他们的目的是粮船,余汜河才是最后的杀招。
好计谋,谁会想到余汜河一个成名已久的粮商会丢弃一切去做这等事?比较起来,谁又还能比粮商更容易弄清楚粮船停放的地方,又在何时才会装着最多的粮食。
从平心里也有点打鼓,他想到当年杜玉华用李廷逸的失踪来掩饰朝廷有意盗取火铳铸造法的事情,不由大惊失色,“大都督的意思,此事于永王无关,乃是大燕那边……”
说是大燕,不如说是杜玉华。
李廷恩负在身后的手狠狠攥紧,沉声道:“送孙姑娘回府。传出消息,就说我已立即启程赶往九江府。”
听李廷恩要亲自去处理此事,从平连忙劝说,“大都督,眼下九江府只怕全是乱局,您身系天下安危,不如让人拿了涂天刀来问罪。九江府那一百多艘粮船烧毁,的确是让咱们的粮草一时吃紧,可前些日子您发下的良种已然是丰收,屈大人亲自带人收了粮运来,不日就能送到军中,您何必……”
“让于道长去九江府给涂天刀治伤。”李廷恩没有理会从平,目中冷意森森,轻声道:“他此时,还不能死。”
从平摸不清楚李廷恩的意思,劝了两句见李廷恩不听,只得照着令去办事。
很快九江府一百多艘粮船被烧,西北大军粮草吃紧的消息就四下传开,有人扼腕,亦有人为此大大松了一口气。
孙大爷对此是最为恼怒的。他日以继夜带人疏通河道,为的就是能保证粮船能畅通无阻,使得前方大军无后顾之忧,将来论功行赏也能名正言顺,而不全是靠外戚之名,谁知却在涂天刀这儿出了差错,还是这等最要紧的时候。
“岂有此理,武夫就是武夫,堂堂大将竟被个妇人刺杀。眼看大都督率军在前方攻无不克,河南道就快是囊中之物。河南道又是大都督故乡祖籍,一旦拿下,可大大振奋军心,还能借此握住关内道的喉骨,竟坏在个妇人手里!”孙大爷气的狠狠砸了茶盅。
孙二爷翘着腿不屑,“还说什么从龙大将,我看啊,这眼光……”他啧啧两声,被孙大爷瞪了一眼就不说话了。
孙三爷只是憨厚的笑,孙四爷却若有所思,“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他放了茶盅,“大都督攻下河西后,就以整军之名一直停留在河西休整,之前万事俱备,却都不曾发兵攻打河南道。正如大哥所言,河南道乃是大都督祖籍所在,听说大都督族中祠堂尚被大燕一些兵将占据,即便大都督有打算,李氏族中又怎会不催促?再有大都督在河南道仍旧留有许多亲朋故交,大都督不会不想将他们救出来,偏要在士气如虹之时停下。”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孙大爷几人俱都低眉敛目,个个沉思起来。
许久之后,孙大爷才叹息道:“交待下面的人,闭紧门户,怕是有大事要出了。”
的确是有大事,五日后,重伤在身却好歹保住性命的涂天刀被人秘密带到挨着九江府的绍县,一看到李廷恩,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就跪在地上磕头,鼻涕眼泪糊了满面,“大都督,末将对不住您。”
李廷恩没有说话,端着茶盅定定看了他半晌,忽暴怒而起,将一碗热茶砸到他脸上,怒声道:“混账!”
涂天刀捏着的心却被泼来的茶水砸回了原位,他继续哭道:“大都督,老涂是猪油糊了心,乡下人出身,在西北穷惯了,没见过世面,到了好地方看见个女人就被迷花了心,末将对不起大都督,对不起大都督啊。大都督,您绕了末将这一回,末将愿以后天天吃素,把银子攒起来都买粮食,还有您送的灵药救了末将的命,末将以后就是您的一条狗,再不敢把自己当人成天瞎琢磨。”
从平从安兄弟两就立在李廷恩身边,听见涂天刀这般不要脸面,都忍不住心里好笑,面上一径绷住了。
“好了。”这一回,李廷恩语气缓和了许多,像是真被涂天刀卑微的态度给讨好说服了。他目光在涂天刀渗出血迹的衣服上一扫,“重包了伤口,再来跪个够。”
涂天刀悄悄抹了一把汗,抬头谄笑了两声退出去包扎伤口。
“大都督……”
李廷恩抬手止住从安的话,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落在涂天刀离开的身影上,轻轻弯了弯唇。
涂天刀再回来后也没被赐座,依旧跪在地上回话,不过这样他心里亦更踏实。
“末将实在是没想到,那焦美娘看着身子骨柔,手上的力气不小,末将又多吃了几杯酒,没想夜里正,正……”他觑了一眼李廷恩,不敢往下说,又不敢掩饰,声音低了下去,“正是爽快的时候,她从枕头下摸了把刀出来,末将那时候正闭着眼,一时没防范叫她刺着了胸口,后来又被砍了两刀在胳膊上。好在末将的火铳就挂在床边,末将摸着冲她来了一下,没打到那娘们,兴许是听到响动太大,她就跳窗跑了。”
看着垂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涂天刀,李廷恩唔了一声,问他,“你的随身护卫在哪儿?”
涂天刀就更不敢说了。
他不说,李廷恩代他说了。
“你收下余汜河送的园子,在银纱河边安置焦美娘。荆斐是你内弟,又是你的副将,得知你宠爱焦美娘的消息,把你发妻荆氏给你安排的通房强送到银纱河的园子,你嫌弃荆氏年老貌衰,又有几分畏惧荆氏,经此一事后心中愈发不满,故而听了焦美娘的几句挑拨,就有意在宠爱焦美娘时将荆氏安插在你身边的几名亲卫打发走。为避人言语,最后你一个亲卫都不留下,只令他们留在园外,与焦美娘在一处时只留后院服侍的丫鬟仆妇。这些丫鬟,大多还是你收下焦美娘后拿银子给她让她自己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