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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打算等娘亲出差回来,两个人一起给外婆做做思想工作,让她接受护工或者24小时家政,便送回y市,近期就我们先照顾着。我想着,过去外婆生病都是我和娘亲照顾的,所以短期应该不成问题,结果第一晚就不太平。
  一天下来,我们都有些疲惫,我将外婆安顿好,回到卧室,顾魏已经累得迷迷糊糊陷入半睡眠的状态,伸手将我捞进被子,顺手就关了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听到咔哒咔哒的声响,我慢慢醒过来,往门口一看,外婆正站在我们卧室门口看着我们。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顾魏也跟着惊醒。
  我走到外婆身边:“怎么了?”
  外婆:“睡不着。”
  我看看钟,一点不到,看着床上困倦的顾魏:“你先睡。”关上门,扶着外婆回客房。
  我:“为什么睡不着?”
  外婆:“白天睡多了,现在不困。”
  我:“…………”想了想,凑到她耳边道,“要么给您按摩按摩?刮刮痧?热杯牛奶?您白天并没睡多长时间。晚上不能不睡觉,不然晚上清醒白天困,生物钟就颠倒了。”
  外婆突然眼眶就红了:“唉,我是活不长了。”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外婆:“我耳朵听不见了!牙齿也没有了!现在手脚也不能动了!马上眼睛就要瞎了!废人一个!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老天爷非要一直要我生病!”
  每个人生病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负面情绪爆棚的时候,尤其是老人家,我一手抚抚她的背,一手拿过助听器打算给她戴上:“生病是一个很正常的生理过程,一台铁打的机器,用了几十年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更不用说人了。您不要多想,既然病已经来了,咱们就努力配合治疗,您连癌症都康复了,还怕这个病么?放宽心——”
  外婆挥开助听器:“戴了没用!我现在就是个聋子!”
  我:“您戴上,我陪您慢慢聊——”这么晚了,不戴助听器我就得扯着嗓门说话,实在扰民,顾魏也不用睡了。
  外婆挥开:“我不戴这个东西!”
  我:“好,不戴,不戴。”安抚病人情绪最重要,我到书房拿了小白板和白板笔,关上门,坐到外婆旁边,一边写一边凑在她耳边说,连比划带猜,她应该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外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以为这个病两三个月就能好,结果一点没好!为什么就非要让我得这个病?”
  我:“心脑血管疾病的恢复期本身就比较长。”我一边在白板上画血管示意图解释中风的成因,一边安抚她,“在您这个年纪得这个病的老同志其实特别多,尤其是长年高血脂高血压的老同志,就是要慢慢调理,改善饮食改善生活习惯,不能急——”
  外婆推开白板,整个人都陷在“为什么偏偏是我得这个病?为什么偏偏就是我?”这个牛角尖里,情绪激动,“我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哪里都没用了!”
  我看着她,有种无奈的脱力感。
  外婆一辈子性格要强,不肯轻易承认自己不如人。这种性格有好有坏,好处在于能够支撑她走过艰难困苦,坏处在于她不服老,在她的意识中,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去,不愿意面对自己各方面都在衰退的实事,曾经癌症期间就因为钻这个牛角尖轻度抑郁过。
  我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抚着她的后背,等着她自己情绪慢慢平复,但是许久都没有和缓的迹象。
  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顾魏进来,双目清明毫无睡意。他捡起地上的白板和笔,写道:“情绪波动、休息不足,会恢复得更慢。”往外婆面前一立。
  立了二十秒,拿走,擦掉,继续写:“您的血栓集中在脑干和小脑,短期之内不可能完全康复。想要康复,必须要有长期心理准备。”往外婆面前一立。
  立了二十秒,拿走,擦掉,继续写:“得这个病的人很多。疾病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愿意积极配合治疗。”往外婆面前一立。
  立了二十秒,拿走,擦掉,继续写:“校校爸五十多岁胃几乎全切,我妈出车祸到现在还没复原,还有更多年纪轻轻的患者。不要觉得倒霉,比您倒霉的太多了,不要钻牛角尖。”
  外婆一是不好意思在顾魏面前哭,二是被他进门不说话拎起白板就四句话的架势给弄得有点懵,三,顾医生毕竟是医生……于是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顾魏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拿着血压仪进来,把我拨拉到一边,给外婆量了血压又测了脉搏:“一切正常,早点休息吧。”然后就戳在原地,面无表情。
  我适时地上前,给外婆擦了擦脸,扶她躺下,盖好被子。
  等外婆安静地躺好,顾魏拎着我回卧室,塞进被子里:“我明天一早有手术,我需要睡眠。”一脸疲态。
  我立刻点点头,把被子一路拉到鼻子下面,闭上眼睛。
  顾魏揽过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我睡得一直很警醒,凌晨四点多,听到一声“校校——”立刻醒来,偏头看了一眼顾魏,还好没醒。迅速溜下床,关了门,两三步跑到客房:“怎么了?”
  外婆:“给我穿衣服。”
  我:“不睡了么?”
  外婆:“不睡了,睡不着。”
  我看了看窗外灰沉沉的天,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一曲:
  《keep going》 by “rachael yamagata”
  第 64 章
  二八〇
  我一边帮外婆洗脸一边斟酌着措辞:“外婆,咱们请个护工吧?”
  外婆态度明朗:“不要。”
  我:“我和顾魏白天都不在家,您一个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有护工在,能给您搭把手——”
  外婆:“我一个人好好的,不要护工。”
  我:“别的且不论,我们不在您午饭怎么吃?”
  外婆:“你中午回来么。”
  我:“午休时间路上跑个来回都勉强,就算回来了,也来不及做饭。”
  外婆:“那你早上做好了。中午我自己用微波炉热着吃。”
  “……”我另开一条路,“您一个人在家不闷么?护工能陪着聊聊天,想去哪儿她能扶着——”
  “我不要。”外婆挥挥手,脸上是完全不想多谈的表情,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做午饭一边继续说服外婆:“您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万一磕着碰着——”
  外婆:“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
  做完午饭做早饭,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端上桌,我剥了个煮鸭蛋,正准备拿刀把鸭蛋切成小丁拌进外婆的粥里方便她吃,她摆摆手:“我不吃蛋黄,胆固醇太高,你把蛋黄吃了吧。”
  咔哒一声,主卧的门拧开,顾魏走出来,正看见外婆拿叉子把蛋黄叉进了我的碗里:“我不吃苹果,橙子不要,不吃梨,樱桃不吃……”
  顾魏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道了声“早”。
  我现在已经能完全分辨顾魏面无表情里的情绪成分,心里说不上来是愧疚还是无奈,于是低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顾先生挪开视线,朝着卫生间走去,经过我时不咸不淡道:“睡不着。”
  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三个人相对无言地吃早饭,我慢慢嚼着嘴里的包子,决定中午就联系个护工,等外婆同意是等不到了,只能先斩后奏先把人请来再说。
  饭毕出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余光打量了一下顾魏:“你要么再睡会儿?”
  顾魏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着。
  快到医院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顾魏,我想请个护工。”
  顾魏眼皮都没掀:“麻烦你向我具体阐述一下,我们家请个护工,比起把你外婆送回她自己家有护工有保姆有外公,前者有什么优势?”
  我:“…………没有优势,求个安心。”
  顾魏掀开眼皮:“我结婚以前就说过,家里不进生人。”
  顾魏是个极其注重个人空间的人,如果有和同学同事朋友交流的需要,他都是安排在外面,结婚至今,进过我们家家门的人屈指可数。
  我:“你昨天说过,长期不行,短期照顾是可以的,那么在这个‘短期’里,请护工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即便把外婆送回y市,也需要我妈或者我大姨回来,大家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倘若我现在就这么把她送回y市,她肯定会闹情绪。”
  顾魏偏头看向窗外,没再说话。
  我拐进医院的停车场,顾魏解了安全带:“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现在的情况。给你大姨打个电话,问她要多长时间回来。”拎起包就下了车。
  算是默许了。
  一上午都是在电话声中度过的。
  “你这个电视,电影要怎么调啊?”
  “暖气温度在哪调啊?”
  “蜂蜜在哪啊?”
  “蜂蜜瓶子太滑了,没拿住摔到地上了。”
  “水壶太重了拿不稳,摔裂了。”
  …………
  l姐看着我:“小林,你家里怎么回事?”
  我:“外婆送我这照顾一阵子。”
  l姐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十一点,电话响起:“锅翻了,洒到燃气灶里了。”
  我挂断电话,前往领导办公室请假。
  领导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慢声道:“小林,这——谁都有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我家里也有老人要照顾,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你最近的请假频率……”
  我窘迫万分。
  “有的话,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并不想为难你,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比较严肃的。”领导声音放轻压低,语重心长道,“而且你说你年纪轻轻的二十多岁黄金期重点培养对象,你不抓紧时间多做出点成绩,回头等你有了孩子,家庭负担更重,你——你自己不觉得很可惜么?”
  我低头看着脚背,脸颊发烫。领导一直都非常照顾我,这样我才更惭愧。
  领导:“唉,说道理你都懂……你的家事我不掺和,我只是个人建议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权衡一下……”
  我点点头,惭愧道:“对不起,我一定尽快解决,不影响接下来的工作。”
  领导挥挥手:“去吧。”
  在我快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近期有个大合作项目。”
  我愣了一下,点了下头,开门出去。
  回家的路上,我拨通了之前就联系好的护工阿姨,通知她马上到岗。
  到了家,我着手收拾狼藉的厨房:“不是说好了用微波炉热么?怎么开火用锅了呢?幸好是没伤着人,伤着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