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语秋,孙协安怎么会不记得冯语秋呢。
孙协安到德国的第一年,刚开始,只是单纯的学生。他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照顾好自己,搞定学业,搞定实习,然后尽快回国。
作为华人留学生,才能感觉到,其实在国外求学,人都是大大小小的社交圈,每个圈子,都有自己固定的法则和标准。
比如有那么一个圈子,他们固定时间开party,开着炫目的豪车,住着家族财产购买的房产,别人出国读书带着衣服和书籍,他们带着高尔夫球杆,相比于读书,他们更关注社交,相比于图书馆,他们更喜欢夜店,相比于智慧,他们更以人脉为傲。
孙协安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混不进这种圈子,也不想混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孙协安才到德国没多久,很快就得到了这个圈子的邀请,邀请他的,就是冯语秋。
冯语秋是c市一家行业支柱龙头企业的长房长孙女,容貌姣好,成绩傲人,区区十□□岁,在社交舞会上亮相之后,就以极富交游手腕著称。当然这些,当时的孙协安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后来方言告诉他的。当时的他只记得,他在咖啡店打工,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六点半开始卖咖啡,顾客的口味千奇百怪,他像个机器人一单一单处理,突然一张钞票外加一张白纸就递了过来。
递过来的手指细长,蔻丹红艳,他久违了的中文:“孙协安对吧,计算机工程学硕研新生?我是冯语秋,我们留学生每周有定期聚会,这周你也来吧,时间地址就在这张纸上,另外,给我一杯蓝山,谢谢。”口气十分笃定,所有的问句都被处理成陈述句的口吻。
她唇彩冰冷,气味芬芳,孙协安困惑地看着她。
最后,他给了她一杯蓝山,留下了她的那张白纸。
钱没有收,他想法简单,难得遇到一个同胞:“这单我请。”
冯语秋一个媚笑,似是对这样的款待习以为常。
留学生圈子,总共就那么大,每年来到德国的这座城市的留学生,很容易就能通过学生公寓和独特的东方面孔被大家所发现。冯语秋和她奢华的小圈子,就是这么发现孙协安的。
孙协安没有去那次的聚会,他要打工,周六晚上正是中餐店的高峰期,运气好,小费不菲。他没潇洒到和自己的生活费过不去。
于是,他在图书馆啃书的时候,就这么被冯语秋堵了个正着。
冯语秋依然妆容精致,但是显然并不开心,冷冷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孙协安:“聚会你没有来?”
新鲜了,我说了我要去吗?孙协安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出于礼貌,他弯腰:“我们出去说。”周四还有一份essay,他忙得马不停蹄,真心不想和面前一脸富家女标签的冯语秋纠缠。
孙协安幼年在多个家庭之间的流浪,注定了他对于麻烦和危险,有种前所未有的直觉,而面前的冯语秋,显然是被归类在麻烦一类里面的典型代表。
“聚会为什么你没有来?”冯语秋双手抱胸,追问到底。
☆、第54章 婚姻的背后
“我要打工。”孙协安尽量保持耐心,最近刚适应打工生活,感觉睡眠不足,人很烦躁,“最近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参与聚会,真不好意思,当时你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无法通知我不能到场。”
冯语秋突然婉然一笑:“打工有很多种,也许我们能提供给你更好的打工机会。”
冯语秋口中的“打工机会”,就是枪手,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的富家留学生们,为了拿到能拿到学位的成绩,总需要一些“非常手段”。
这才是这个圈子需要结交这种品学兼优,而家境不好的留学生主要原因,今天,你帮我写论文,明天回国了,我还可以请你来帮我打工,顺理成章,十分合理。
孙协安没有兴趣。
冯语秋和孙协安不欢而散。
这只是第一次接触,冯语秋给孙协安留下的印象,非常简单,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骄傲,美丽,气质,孙协安都漠不关心,因为同他毫无关系。
再后来,孙协安打着自己的工,过着一个普通留学生该有的生活。认识了一些同样圈子的朋友,他们和他一样,读书,打工,努力写论文,更关注如何拿到学位而不是这周的party在哪里。
他们与他一样,心怀高远,脚踏实地。
他们起于微末,但努力勤奋。也许他们奋斗一辈子也无法获得像冯语秋这样奢华小圈子里的人能够拥有的财富,但财富本就不是评价人生的唯一标准。
他们奋斗,自信,踏实,他们永远心怀目标和希望,朝着自己心中想要实现的梦想,大步向前。
然而,冯语秋除了给孙协安留下了强大的第一印象外,连一向没有八卦属性的他,都听过不同人种,不同语言版本关于冯语秋的风言风语。
“冯语秋最近泡的那个小学妹,新鲜粉嫩,可惜了。”
“冯语秋那个破t,不就是仗着老子有钱嘛,玩的妹子不比她老爸少。”
“……”
孙协安对于冯语秋的性向毫无兴趣,但是对人恶意中伤到这个地步,足以见骄傲的冯语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长得美,还有钱,公主风范,想想也觉得必然不能讨好所有人,幸好她有钱。
孙协安从未意料到,这样的一个人,会真正和他的生活有交集。
而这个交集的重合部分,是方言。
孙协安猜自己现在一定神色古怪。他的哥们方言放着男人不爱,要去娶一个t。
“你们这是协议婚姻?”孙协安总能理智地看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各得其所,不是吗?”方言嚼着花生米,明明喷香,此刻却涩得他难受,“她和我都需要一段婚姻,而我们彼此都能收获自己想要的东西,多合适。”理智这样清醒地告诉自己,但是为什么,这么难受?胸口堵得人不舒服。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做好准备了吗?”孙协安认真问他。
“我这种人,有什么做好不做好的。”方言有些自暴自弃的口气,让孙协安听得心头一紧。
“你别逗了,你到底是有什么好自暴自弃的?”孙协安有点怒气。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一辈子都不能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走到一起,和他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我只是想让身边的人舒服一点,到底哪里有问题?”方言也怒了。
孙协安冷静下来,关心则乱,方言的情况让他有点失去理智,他重新调整自己的口气和说话的方式,试图理性地和方言沟通:“你知道什么叫做受害者模式吗?”
“别和我玩儿心理学名词,我现在不爱听那个。”方言回答的口气冷而硬。
而孙协安直接无视了他的抱怨和情绪,真正的朋友,才能看懂对方情绪下掩藏的紧张,失落,困惑和痛苦。
“的确,你的性向和社会主流价值观不同,这事儿你无法改变,面对无法改变的事情,你可以选择进入受害者模式,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也可以选择既然改变不了自己,就努力去改变身边的人,去改变你所处的环境。”
方言低着头抽烟,眉头紧锁,看都没看孙协安一眼。
孙协安继续努力说下去:“你利用和冯语秋结婚,采取的就是一种消极的改变环境的方式。这件事有几点不妥,第一,违背你的本心,不是为了让自己幸福的目标去的,朝着错误的目标而去,走错误的路,无论走多远,最终也无法获得幸福,第二,冯语秋据我所知,不是一个个性上好相处的人,而以我们这么多年的了解,我也深知你的脾气,冯语秋刁蛮,你容易冲动,在情绪的爆发点上,你们俩碰在一起,难免有摩擦,而且不知道局面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与这样的人成婚,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忧。”
方言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你说的这些,你觉得我没有想过吗?”
孙协安好整以暇:“那我们聊聊,你是怎么想的?”
“我们婚后会分开住,她玩她的,我过我的。不用见面,就没有摩擦。”方言沉默了一会儿,“而且,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人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孙协安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我想要他们冯家的那幢老宅子。”方言慢悠悠地说着,“这事儿我都和冯语秋谈好了,只要结婚证一领,过上一年,她就把那幢宅子转给我。”
“你疯了,为了一幢宅子,把自己的婚姻当成儿戏。”孙协安觉得方言不可理喻。
方言在商言商:“不,我倒觉得这是一笔好生意。老爷子催我结婚催了几年了,冯家老爷子也对冯语秋的婚事头大得很,这次结婚,我们彼此都落得轻松。外加冯家的老宅子,绝佳的附加价值。”
“一幢宅子,以你的资产,什么地产不能买,非惦记着冯家的算怎么回事啊?”孙协安仍是难以苟同。
“那座宅子可不一般,那是我们家的老宅子。”方言眼神认真,坚定而明确。
孙协安这才想起,对,方家曾经也算是钟鸣鼎食的大方之家,建国前民国时期开始就是c市的大户人家,房产良田,颇有家底,到抗日的时候,族中当时有军阀嫡系,官商结合,又有军队背景,算是c市极有势力的大户。不但自家子弟勤加教育,还兴办书院,为c市的教育体系,曾做出过突出贡献。
后来建国后经历浩劫,方家才败了下来,房产被没收,人才凋零,好在家庭渊源的教育和沉淀下来的文化底蕴没有缺失,从方老爷子开始,又重振旗鼓,趁着改革开放的机会,重新又让方家展示出大家的气象。
“我们家老爷子,小的时候就在那宅子里面读过书,爷爷死前的愿望,也是能让方家重回老宅。”方言很认真,“这就是情结。”
孙协安也许是曾走出国门,受过西方教育,所以觉得这种固执的宗土观念,毫无理由且十分可笑,但是方言给出的这个理由,让他进一步加深理解了方言结婚的理由。
“所以,为了满足你家老爷子想要个儿媳妇的愿望,外加你想要满足你们一大家想要座房子的愿望,你就这么把自己的婚姻儿戏了?”孙协安的口气平铺直叙,没有情绪,但却尖刻,“方言,你这是病。”
“是是是,我还药不能停呢。”方言根本不想理他。
“方言,你自己认真想想,你目前为止,重大的人生选择,哪一次是出自你的本心的?”孙协安问他。
“都是!每一次都是!”方言很想逃避这个话题,他不想谈,一点都不想。
“狗屁!你自己想想。我高中认识的方言,吊儿郎当,但是很快乐,成绩好不好不重要,反正你有大把花不完的家产,你去美院旁听,去参加电竞比赛,每一样都做得很好,虽然是老辈子们眼中的不务正业,但是你快乐。”
“然后呢,满世界都以为你会报美院的时候,你去读了个工商管理,奋发读书半年,还真让你给考上了。你转性了吗?不,只是因为你哥方向决心不接手家族企业,而是去读医了,你为了你们家二老,硬生生不要自己喜欢的东西,转去满足他们传承家业的愿望而已。”
“我没有……”方言的声音低低的,无力的争辩。
“没有你个冤大头,你是哪根筋突然爆发,想去学工商管理的?你去美院写生画妹子比较符合你的尿性。然后呢,就是周哲,周哲想要和你去欧洲,说了不止一次两次,最后呢,你放不下你们家二老想要你成婚的心思,也放不下周哲的前途和明天,分手。”
“再后来,你这次就更逗了,结婚!和一个你不爱,也不爱你的人,还是为了满足别人,这件事,满足了任何人,却一丝一毫都没满足你真正的愿望。”
“方言,你这真的是病,你真的得治!”孙协安对于方言做出的人生决定,从不置喙,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方言走到了今天。然而这一刻,他忍不住想要直抒胸臆,认真地劝一劝方言。
也许,是他真正刚刚见识过家庭的温暖。
也许,是他真正深切感受过两情相悦带来的温暖和满足。
也许,是他真正打从内心的深处希望自己难得的朋友,能够拥有自己的幸福。
这一刻,孙协安认真劝了,说了,谈了,问了,剩下的一切,只有方言自己才能决定。
方言不说话。
酒杯里的酒液,晃荡着,如同他不平静而震颤的内心。
方言抬起头,看着孙协安:“可能,我是真的有病吧。从上次决定结婚开始,到去非洲这么久,我几乎就没睡过整夜,失眠。”方言表情严肃,绝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我回国以后去了趟医院,折腾了几个科室,最后告诉我,我这多半是抑郁症。”
孙协安呆了。
☆、第55章 家庭之暖
“药不能停这事儿,我还真不是开玩笑的。”方言看着他,声线平稳,内容残酷。“发作的时候,真是恨自己,每时每刻脑海中的念头都是去死,死了多痛快,死了多轻松,我再也不用想背负方家企业的重担,不用担心周哲现在过得怎么样,不用想着应付和冯语秋的协议婚姻,不用管那幢什么老宅子……”
“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这些事,我就真的可以去死了,我还没带着方家企业走到一个自循环不用我操心的地步,没有看到周哲真正幸福,没有帮助冯语秋应付她人生的难题,没有把方家老宅重新得回来。这些事我还没做完,我怎么能去死?所以我还能坚持着不倒下去,还能坚持吃饭,坚持上班,坚持加班……”方言的口气越来越自嘲,“所以你说,我到底应该是吐槽还是感谢这些其他人?”
孙协安猛灌了一口酒下去:“方言,抑郁症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咱们有事说事,有病治病,该配合治疗的,就听医生的,别自己任性。”
方言瘦到骨节突出的手指,握着酒杯,颤巍巍地举了一杯酒到嘴边。他最后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好。病我会治,但是这婚,我还是得结。”
孙协安似乎有些真正看不懂眼前的方言了。十多年相识,他和他的友情,不是时时处处都要在一起,但是一个电话,必定出来喝酒聊心里话,他们是彼此的树洞,在最需要的时刻,即冷静又理性的友谊。
“抑郁症”,孙协安反复思索着这个医学词汇,虽然他在医学方面算不上什么专家,但是这些年,随着社会压力的增大,关于抑郁症的报道屡见不鲜,惊才绝艳的哥哥,红遍内地的女歌手,以及棒子国轮番报道的悲催明星……
抑郁症患者遭受着非人的折磨。伤口,骨折,流血只是带来*的痛苦,抑郁症却是从精神的深处来摧毁一个健康的生命。
消磨意志,摧折灵魂。
孙协安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良久。最后他轻声说:“咱们好好配合治疗,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这什么时代了,医学多发达。只要你有信心,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方言从自己生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