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食上不娇气果然是有好处的。
贺穆兰今日依旧是一身男子打扮。她穿不惯花木兰的裙子,虽然鲜卑平民女人的衣服也是窄袖窄腰,穿的并不累赘,但因为没有内裤穿下面凉飕飕的,裙子动起来也麻烦,所以她一直选择穿男装的裤褶。
她也不愿意抹胭脂贴花黄。鲜卑女子大多皮肤白,在两腮抹胭脂梳高髻是她们的民俗习惯,若是白肤鲜卑女,这样的妆容应该是很美的。
房氏一直就是这个打扮,她也没有什么觉得不对的。
但有一次袁氏兴致勃勃的给贺穆兰也弄了一次这样的装束,贺穆兰照着铜镜看了一下,因为铜镜照的不清晰也看不到脸色,所以没看出有什么好或不好,只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可待她路过水缸边看到这般打扮的真容,才忍的极为痛苦在袁氏期待的眼神里把那句“好丑”咽进了肚子里,从此再也不涂脂抹粉了。
花木兰长得很像混血儿,但是属于比较阳刚的那种,她皮肤又没养回白皙的样子,两腮抹了红色的胭脂,额上贴了花黄……
她相信原本的花木兰这么化妆一定很好看,但那也仅限于十几岁时皮肤白嫩个子高挑的花木兰,如今嘛,真是有些……
有些理解为什么‘出门见火伴,火伴皆惊惶’了。
其实花木兰还是素着脸好看。偶尔她也会穿回胡裙,然后素着脸在屋子里走一走,安抚一下袁氏皱的快要能夹死虫子的额头。
总体来说,花木兰一家子都是忠厚的好人,贺穆兰并不想让他们难过。
就在贺穆兰吃完饭准备出去走走的时候,梁郡的“头人”和隔壁刘家集的乡长突然拜访,引得花家一阵混乱。
所谓“头人”,就是掌管乡野间鲜卑人纠纷的负责人,和汉人的乡长里长相似,多由当地鲜卑人里的德高望重或有战功之人担任。大魏鲜卑人和汉人混居,乡长和头人共同负责乡间的治安和相关事务。
这刘家集的乡长早上前来拜访,说是今早死的刘家郎前一天曾和刘猛起过争执,当时花木兰的堂兄花克虎也在场,想请他去问个情形。
此地的“头人”之子曾是花木兰的下属,听闻此事涉及到花木兰的家人,立刻骑马带着这个乡长一起到了花家。
“这位就是花大人了吧?”花克虎在军中有军职,贺穆兰穿着一身鲜卑男子的服饰,又有一身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气质,刘家集的乡长一见之下立刻找到了“正主”,十分热情的迎上去行礼,“老朽是刘家集的乡长刘顺,大家都喊我刘老,今番老朽来这里……”
“花将军,来您家求亲的刘于安今早发现死在刘猛家的院中。”此地的鲜卑头人曾亲自去迎接花木兰回乡,一见之下自然知道了这个“花克虎”是什么人,也大致推断出昨日大约是什么情况,当下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将事情经过说了个明白。
花木兰在军中是五品的虎威将军,此地百姓对花木兰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又有些风言风语传的难听,可当地的官员却是一点也不敢怠慢的。
“你们来我家找她,是为了什么?”花父撑着拐杖站起来,皱着眉头喝道:“他昨日就去看了看求亲人家的人品,难不成你们以为他是凶手不成?”
“并非如此。花爷有所不知,这刘于安死在刘猛家,全身有十几处伤口,死状极其惨烈,行凶的匕首也在刘猛家的水缸中被发现。但这刘猛却一口咬定完全不知情,昨日下午也收了手没有继续骚扰刘于安……”刘老一口气叹的极深。
“这原本是板上钉钉的刘猛杀人。可怪就怪在刘猛左右隔壁的邻居都说没看到刘猛出去惹事,也没抓了刘于安回来,更没见刘于安的影子。”
贺穆兰心中开始思索开来。
但凡杀人,总有原因。刘猛为财骗了刘于安家业,此时已经得手,断没有杀人的理由。若是争执起而失手杀人,有十几处伤口也过了,更何况起争执难道起的无声无息,连家人邻居都不知道?汉人居住和鲜卑人不一样,汉人可是大多比邻而居的。
所以这道理也说不通。
“刘猛昨日下午寻衅不成,刘于安担心刘猛再来惹事,就把一双儿女送去了相隔不远的堂亲家中,这下连刘家的孩子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形。所以此事极为蹊跷,老朽想来问问花大人,有没有遇见什么特别之处……”
“我知道了。”贺穆兰点了点头。“那刘于安的尸体如今在何处?”
“还停在刘猛院中,等候虞城县衙的差人前来,不曾搬动。”
“既然如此,我就跟你们走一趟,去案发之地看看吧。”
“木……你要做什么!”袁氏紧张的抓住女儿的袖角。“刘老汉既然是来了解当时的情形的,你把当时的情况和他说了就是,家郎求亲不成就是没有缘分,你何苦要趟这场苦水!你又不是差官,去案发之地能看出什么,人都死了,还能说话不成?”
贺穆兰苦笑一下,她没法解释因为自己的职业操守,根本见不得这种简单的案子变得复杂起来。
“阿母,死人真的能说话的。”
袁氏一怔,不明白女儿说的是什么。贺穆兰趁机拉出了袖角,往后退了几步,给袁氏和花父跪下行了一礼表示歉意,这才站起身准备出门。
那刘乡长看了此情此景,又听到贺穆兰喊袁氏“阿母”,心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惊骇的瞪大了眼睛,上下不停的扫视着贺穆兰。
这……这人真是女子……
这般凛然傲骨,不卑不亢,真是女人?
难怪人人都称她“女英雄”,头人也对她恭恭敬敬。
若真有女人能够立下赫赫战功,怕也只有这样的了吧!
贺穆兰昨日斩钉截铁的告诉了刘家那位想娶花木兰镇宅的男人,她的堂妹“花木兰”是不会嫁给他的。
结果今日他就出事了。
若说贺穆兰一点都不动容,那一定是假的。花母让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做不到。
更何况,“花克虎”已经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去了。等虞城衙门里的衙役和仵作一来,她一定会作为证人去升堂的,到时候“花克虎”是“花木兰”就怎么也瞒不住了,毕竟头人知道她的身份,而花克虎还在六镇帐下练兵呢。
“花家阿母,你放心,我与花将军同去,必不会让他们造次。”一身鲜卑装束的中年头人见花将军的父母有些担忧,对着花父花母承诺道:
“此事攸关花将军名声,我会谨慎对待的。”
“如此有劳了。”
花父对头人行了个军中的抚胸礼,看着自家女儿和他们一起出了门。
因为不是小事,贺穆兰从屋后牵出了她的宝马“越影”。这是一匹全身漆黑的大宛良马,是花木兰的爱骑,如今由花小弟在照顾。
贺穆兰翻身上马,头人紧随其后,那刘老汉由头人的一个仆从带着也上了一匹马,一行人驾着马朝着刘家集而去,惊动了花家周边四邻不少乡人。
花小弟从贺穆兰出门开始就一直盯着自己姐姐的背影看着,内心在挣扎要不要跟去。房氏见丈夫那个样子,心中实在是烦闷,忍不住讽刺道:
“你就知道睁大眼睛看!家中竟似一个成年男人都没有了一般,还要一个女儿家去看那种肮脏的东西!”
“我二姐从军十二载,哪里会怕这个!”花小弟低了低头,“我因为是不知道我二姐要做什么,所以心中担忧。”
“担忧你就跟去啊!家里又不是没有马!”
鲜卑的军户人家还要负责给军中养马,花家除了花木兰带回来的良驹“越影”,还有两匹军马,由朝廷拨送粮食驯养。虽然不能买卖,暂时借了骑一下还是可以的。
花家小弟被自家婆娘一阵呼叱,心中也升起了怒气。
她家二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不然当年也不会代父从军。虽然说如今回了乡里,但难道就因为她回了乡,就真的能甘愿相夫教子嫁个普通人做续弦不成!
他每天看着父母天天为姐姐的终身担心,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很。
像这样的女子,需要嫁人吗?她自己一个人什么都能做了!
那些男人连打架都打不过她姐,日后若有贼寇,难道还要她姐姐护着丈夫不成!
若是担心没有后嗣,他日后和房氏生的儿子过继一个给姐姐做儿子便是。
只是他口拙人笨,肚子里有话倒不出,这些想法也就无从和父母妻子说起。
她二姐明显是不愿意嫁人的,等他阿母死心了,他再提便是。
如今他担忧归担忧,像他二姐那样久经沙场的人物,必定有她自己的谋划,这才有自信前去看看究竟,他上去干嘛?献丑吗?
他连死人都没见过,到时候要是腿软,才真是给二姐丢了人了!
房氏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埋怨他不像个汉子,袁氏倚门伸长了脖子往外望,似乎这样子就能用眼神劝住了儿媳妇的嘴似的。
花父在屋里听得烦躁,终是大叫了一声:
“木托,跟去看看,有事也好照应一二!”
花木托一愣,回身想要确定,房氏却一拉花木托的胳膊,把他往马槽那边拖去了。
不就是个死人嘛,犹豫什么!
小剧场:
房氏:那么多借口,你就是怕死人。
花木托:……
☆、问心木兰
死人当然可怕!
“呕……呕……”可怜的花小弟倚靠在刘猛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将腹内的东西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他他他他就是怕死人,怎了!
这是死人,又不是死猪死羊死牛,能一样嘛?
贺穆兰无奈地看了一眼发出各种呕吐声的花小弟,好笑地摇了摇头。
幸亏这位没有去当兵打仗,不然一定是吐死的,不是战死的。
刘家的一双儿女被刘于安的堂伯留在院外,他们如今的监护人原不想让两个孩子过来受刺激,却根本关不住他们,一不留神就让他们跑到了刘猛家。
刘猛作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被刘乡长指派的壮丁结结实实的捆在一边。只是他的脸上全是委屈之色,见到贺穆兰查验尸体,立刻迭声喊道:“这位鲜卑大人,你昨日也看到了,小的连去他家寻仇都带的是棍棒,哪里会在自家院子里用匕首杀人!”
贺穆兰不理他,只是低着头仔细检视刘于安的伤口。
“游大人来了!张吏头来了!”刘家集的村民们喜出望外的迎了出去,将虞城县令和虞城的吏头接进了刘猛家的院子。
这时候还没有科举,在大魏,地方上的治理一直靠的是汉人高门士族的子弟,鲜卑人管理的是军队和鲜卑三十六部的事务。
此地的县令乃是梁郡游氏子弟,名为游可,今年二十四岁,算是一名年轻的官员。
游可带着县衙的吏头和仵作、书吏进了案发现场,见一鲜卑男子正蹲在地上仔细探视尸体,旁边站着此地的头人和乡长,不由得一愣。
“敢问勒利头人,这位是……?”
“此乃花家将军,人称虎威将军的那位。”
那头人咳嗽了一声,没有在刘家集众多乡人面前说出花木兰的身份,却以游可绝对知道的方式暗暗点了她的身份。
鲜卑人最重军功,但鲜卑平民升迁之难不比汉人好多少,花木兰以普通军户而非鲜卑贵族的身份,在三十岁不到的时候攀升到五品的“虎威将军”,在军中已经算是少有了。
游县令一听呆愣了一下,反复看了看这个高挑“男子”的背影,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比自己还高的瘦弱男人是那位传奇的女英雄“花木兰”。
而另一边,已经查验好尸体的贺穆兰站起身,对来的游县令和吏头说:“游县令来的正好,这刘于安十有八九不是他杀,而是自杀的。”
“什么?”刘老吃惊地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有谁自尽会对自己身上戳上十七八刀!又不是得了癔症!”
那吏头听了贺穆兰的话,立刻跪到尸体旁边查验。此地的仵作是一贱籍男子,从头到尾低着头不敢直视众人,见吏头查验,也立刻跪到尸体旁边开始检视尸体和伤口。
仵作翻动尸体的时候,花小弟刚刚吐完了回来,一见刘家郎全身十七八处伤口满身狼藉的样子,顿时胃中又是一阵翻涌,又跑到旁边大吐特吐了起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麻烦头人调动两个从者把我这小弟移出去。”贺穆兰没有被尸体吓到,快被花小弟这种心肝脾胃肾一起吐出来的架势吓到了。
为了避免老花家这唯一的一个男丁莫名其妙吐死在这里,贺穆兰只能让人把他支走。
见头人的从者把花小弟移走了,贺穆兰这才对游县令接着说道:“但凡他人伤人,伤痕应是进刀重,出刀轻。现在刘于安的创口却是进刀轻,出刀重,伤痕的方向比较一致,又是一样的排列,创口不显零乱,四肢无抵抗伤,指甲和身体其他部位也没有明显经过搏斗或者反抗所造成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