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夫人迎着那双渊深的眼睛,也不知怎么的,就没敢多看,只是碰触了一下,便低下头去。
净涪佛身相当随意地转开目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妇人,虽然也有野心,但到底还是放不下。
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便转开心神去,不再多想方家这位少夫人,而是另外琢磨起了其他。
方家这位少夫人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年轻比丘心头都在想些什么,她也相当明智地没去揣摩面前这个人的心思,而是不停地稳定她自己的心神。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在挣扎,好不容易张口之后,这位方家少夫人跟净涪佛身说起的,赫然是一个问题,“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今日里发生的这件事,不知您可有办法?”
净涪佛身睁眼看她,点头道:“有。”
方少夫人一时又沉默了下去。
如果今日里的事情传出去,她能够请这位年轻比丘帮她的,无非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事——求子。
这府里府外的,谁不知道她很想要一个孩子?面对今日这样的机缘,她若跟净涪比丘求些别的什么,她又如何能够活得下去?
可现如今她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又从净涪比丘这里得到那样一个答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她可以向净涪比丘求些别的东西,只要她想,只要她的所求能得到净涪比丘的应允,她就能如了她的心愿……
方少夫人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混沌过,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极其的清醒。
半天之后,她苦笑了一下。
“净涪师父,我……我与夫君,命里有子么?”
这样的问题,净涪佛身倒也不介意给她答案。
“有。”
方少夫人禁不住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又问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三年后。”
“子息如何?”
“极好。”
如此一问一答间,方少夫人很快就将她心头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净涪佛身也都一一给了她答案。
但即便如此,在真正做下决定之前,方少夫人也始终还是没有言语。
她在犹豫着。
很犹豫。
净涪佛身运使神通,不让他与方少夫人的这一场谈话显现在方家其他人等耳目中。然而方家一众人等也都不是蠢人,稍稍等得一会儿都没听见净涪佛身与方少夫人有什么话语,便也猜到他们此时看到的情况并不就是真实了。可他们也只是对视得一眼,便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低眉顺目地品着他们家中惯常煮用的香茗,没去试图窥探些什么。
方少夫人犹豫了相当一段时间,才似乎拿定了主意。
“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再一次转了眼回来看她。
虽然方少夫人的目光所有躲闪,但这会儿她却也已经转面直直对上净涪佛身了。
“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这一回向您求子……”她顿了一顿,“可否能将三年这段时间提前?”
“可以。”净涪佛身应过之后,又坦坦荡荡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在此之后有行房的话。”
方少夫人听得这话,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净涪佛身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但方少夫人既然是这般反应,他也就尊重地停了话头,给方少夫人平复心情的时间。
说起来,这位少夫人也真不俗,不过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红霞就褪了去,只余下稍许的绯色。
她定神后,再跟净涪佛身说话的时候,却又是一个问题,“可会是麒麟儿?”
方少夫人年纪不老,但到底出身大家,眼界不浅,也知道麒麟儿与败家子之间的差别,故而有此一问。
净涪佛身是可以巧言说些什么的,但他不屑为之,所以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女檀越相信方家、你自己,会教养出一个败家子来?”
方少夫人沉默得片刻,也坦诚地跟净涪佛身说道:“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
她知道净涪佛身说的都是实话,所以她也没夸口。孩子如何,除了天性之外,还有泰半都是长辈教育的问题。饶是方少夫人,也没那个把握铁口断言自己能教养出一个麒麟儿来。
净涪佛身也不说话了,他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半响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下头去的方少夫人又抬起头来,这一回,她仿佛是真的拿定了注意了,眼神颇为坚定。
“我想请净涪师父您赐我一个麒麟儿。”
净涪佛身也不惊讶。
这位少夫人确实也算是清醒,但有一点,她心还是有点软了。
这软,既是柔软,也是软弱。
净涪佛身心底念头急速闪过,面上却还是不显分毫,“我不能保证你家里的这一个必会是麒麟儿。”
正如方少夫人自己没有把握能养出来一个麒麟儿一样,净涪佛身也同样没有这个把握。
不,不是没有,而是净涪佛身没想太过花费心思在教养一个孩子的身上。
他真要能许方家一个麒麟儿,可不就要分出些心神来盯着他家这个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孩子,直到那个孩子成为世人认可的麒麟儿为止?
饶是净涪佛身秉持净涪一丝善念而生,也没想过为了这么一段因果做到这样一个地步。
方少夫人听得一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仔细看过净涪佛身脸色,才发现自己真没听错。她自己又低头想了想,也觉得很理解。
这个真没毛病,他和她未来的孩子可没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就一定能保证她家的孩子成才?
方少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自嘲:真是想得太好了。
但她撇开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之后,又沉默得半响,到底还是跟净涪佛身说道:“请净涪师父赐我一个孩儿。”
这一回,她甚至都没跟净涪佛身提孩子的性别。
净涪佛身顿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方家这位入门颇久却始终没有传出孕信的少夫人点头,“我想好了。”
她想做母亲——想了很久很久了。
净涪佛身沉默得半响,点了点头,也道:“我答应你。”
方家少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满足的笑容不是很耀眼,却足够明亮,暖得人心发烫。
方少爷在一旁看见,禁不住就跟着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完全没在意他们这一对夫妇之间的那点来往,他慢慢地垂落了眼睑,将心神收敛,沉入心底。
他没入识海,只沉入定境。
定境之中,有一面明镜升起,镜中倒映出来的,并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青丝俱在的魔身。
但此时的净涪魔身,其实也还只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入定参悟,没有丝毫脱出定境的迹象。
净涪佛身也没脱出定境,他闭着眼睛,平平地向着那一面明镜伸出手。
那手抬起,慢慢地探向那面明镜中,甚至穿透了明镜,探向那被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护持的、还在定境中的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虽然没有脱出定境,却似有所觉,他也抬起手来,似慢实快地迎上佛身伸过来的那只手。
远在混沌岛屿之外的净涪本尊也有所感觉,他细细地感应了一番,便也就没理会外间的诸事,而是另寻了一处妥帖的地方入定,观望着佛身与魔身这边的动作。
佛身伸向魔身的手并不是真的空荡无物,而是有东西的,恰如魔身这时候迎向佛身的那只手一样。
被净涪佛身拿在手上的,是一道灵光。
那道灵光色泽碧青,生机勃勃,明明白白的一道生息之气。
说来,这样的一道生息之气,真要靠净涪佛身自己修出,很难,没有相当一段时间都不要想,也不能想。所以此时净涪佛身手上的这道生息之气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刚刚他从那尊送子观音像上取下那片玉片的时候,自然而然落在净涪佛身手上的。
也就是说,它来自那位观世音尊者。
而魔身手上的,却是一道幽光。
这道幽光冥冥寂寂,带着不甘与怨恨,却正是残魂。而仔细看那道幽光中的残魂数,却又是两道,恰是一男一女的两道残魂。
这两道残魂魂体虽然残破虚淡,但净涪本尊还是能看出他们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之处。
这是一对兄妹。
还是和方家这对年轻夫妇有一段父子缘分的兄妹。
净涪本尊看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佛身的打算?
他是要给方家这对年轻夫妇一双龙凤胎。
对于这一点,净涪本尊没如何在意,他还是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这边的进展。
这一回……其实并不只是为了了却他与方家这位少夫人的这一段因果那么简单,还是一场测试。
测试一下——净涪魔身这会儿对小轮回的参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在净涪本尊的注视下,佛身手上的那道生息之气一点点地靠近了魔身手上的那道幽光中。
随着生息之气的靠近,幽光中的那两道残魂开始出现了变化。
这种变化,既在它们的本质,也在它们两个的面容上。
净涪本尊看得清楚,随着生息之气和它们之间的距离缩短,那道生息之气透出的浓郁生机一点点地沁入那两道残魂之中,凝实他们的形体,增强它们的本质。
得到生息之气的浸润,这两道残魂的魂体渐渐被补全,便连它们的表情,也都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净涪本尊知道,其实在着一道生息之气和那两道残魂融合之前,他应该要将那两道残魂魂体上存留的记忆给抹去的。
毕竟每一个生灵诞生的最初,都该是一张白纸才对,就像每一个生灵在轮回中走了一遭之后,脱去前世种种因果,只带着一点本命灵光转世一般。
这样对世界、对与它因缘深广的血脉亲人乃至是它自己,也都是最好的。
他该动手——抹去那两道残魂魂体上存留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