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他们就不愿意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靠着田地安稳地过一辈子。实在是不能。
没钱买田地不说,便是有,也不知道该怎么耕种,也不知道该在地里种些什么。
田地里的活计,实在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们村一村都是渔民,也不是没有人尝试着买田买地,但结果怎么呢?收成不够,田地被糟蹋,一年忙活到头,也不如船上挣得的银钱多。最后坚持不下去,那家子也只能将田地赁给人家,自己只收点粮食。
说得好听点,他们确实也是有地了,但就那两块薄田,已经填进去了他们多年的积蓄,也就只能落个好听而已。
打那以后,他们一村的人都再没往这边动脑筋了。
可是船上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湿、寒、累。一年一年的下来,哪家哪户的男丁身上没沾着点骨头病。尤其是家里上了年纪的男丁,更是痛得夜里睡不着,一整夜的翻来覆去。
但痛,再痛,痛到恨不能将骨头劈下来,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是有钱看大夫呢,还是有钱买药熬煮呢,又还是能躺在床上休息呢?
不能,都不能。
钱得省着,给家里买船,给家里备着,若是钱再多一点,家里的孩子再灵醒聪明一点,也可以将他们送去学堂认些字。倘若家里的孩子出息一点,能有望科举,他们这些大人,还得为孩子多备下点银钱。
既然种田是不能了,那么他们若想脱离渔船,改换门庭,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只有科举了。
也不强求家里孩子能做什么官,童生、秀才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童生、秀才就能成为他们家的根基。
家里出得一个童生、秀才,他们家不论是想怎么往前,路子都能轻松很多。
这些,都是家里老头子夜里痛得睡不着,一字一字地跟她说的。莫肖氏也很能理解。但能理解,不代表她就不心疼老头子。
更别说走上老头子老路的,也还有她的几个儿子。
哪怕这些儿子都跟老头子分了船,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孙在船上飘着,只剩下大儿子在他们老两口身边,莫肖氏也还是很心疼。
能说的不能说的,莫肖氏都跟净涪佛身说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又在一次红了起来。也不单单是她,便连一旁的莫陈氏和莫小鱼眼睛也都是红的。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慢慢地升起了几分酸涩。
人生百苦,各有各的艰难。
净涪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没真体验过身上没钱的感觉,但他也不是没有艰难绝望的时候。
哪怕到了现在,他一路修行看着顺利,其实也颇为景浩界的局势感到忧心。
尤其是净涪佛身。
三身中,唯他一人秉承净涪善念而出。虽净涪善念确实浅薄,但这点善念在净涪佛身身上,却是被放大了的。而且这个时候的净涪佛身修为还在第八住的童真心住境界,较之往常时候自然就更容易为他的所见所闻触动了。
不过触动归触动,净涪佛身也还始终保持着理智。
这会儿,他面露悲悯之色,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听着,等待着莫肖氏将她的所求说出来。
莫肖氏其实也不是想跟这位不像凡人的先生诉苦,她说过了自家家里的情况后,再抬手擦过了眼睛,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我其实是想请问先生……”
“先生知不知道,哪里有医术好点的大夫愿意收学徒?”
净涪佛身一时竟也没有听明白,愣了一小会儿神。
说实话,这真的能算得上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莫肖氏以为他为难,连忙自己又接话道:“若是不行的话,就……”
净涪佛身这会儿也已经回神了,他眼睑一动,目光便从他眼皮子底下透出,望定面前这个颇有几分惶恐的老妇人。
看定她,净涪佛身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莫肖氏脸上其他所有神色褪尽,只剩下欢喜。
“是……是吗?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净涪佛身合掌,对着她垂了垂头。
旁边莫陈氏和莫小鱼心里也是高兴,不过莫陈氏还时刻注意着自己婆母的情况,见她身体有些摇晃,便连忙伸出手去握住了莫肖氏那不住颤抖的手。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看着两人也是笑。
莫小鱼心里高兴了一会,看了看上首的曾祖母和祖母,又看了看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格外好说话的先生,终于鼓足了勇气,轻轻拉了拉她面前祖母的衣摆,在莫陈氏转眼过来看她的时候低声问道:“祖母,我……我也可以试一试吗?”
莫陈氏这会儿正高兴着呢,听得莫小鱼这么问,也不说她,笑眯眯地点头。
去,都去!
不单是莫小鱼,就是他们家里的小辈们,有一个是一个,都去试一试。别管成不成,试一试总不亏。
一旁莫肖氏也注意到了这祖孙两人的小动作,又转了头去看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加深了些许,还是点头。
莫肖氏便就回头笑看着莫小鱼,“去。要是能留在那位大夫身边,家里的活计不用你。”
莫肖氏、莫陈氏到底还要忙活家里的活计,又和净涪佛身说得一会话后,便叫莫小鱼带了净涪佛身去早早就给他预备下来的屋舍。
净涪佛身在起身离开前,还将他身前的那一匣子金条推到了莫肖氏面前。
莫肖氏连连摆手推却:“不行的,不行的……”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没收回那匣子东西,只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莫肖氏和莫陈氏面面相觑,没能扭得过净涪佛身,更没想触怒他,只得收下。
净涪佛身合掌,还向着她们弯身拜了一拜,这才跟在莫小鱼身后出了堂屋,去了那间被收拾得格外干净细致的屋舍。
因着莫家家境不是太好,这间屋舍也只是收拾干净,被褥换新而已,算不上多花费。但银钱少花,心思却半点没少。
净涪佛身看过一圈,心里就有数了。
莫小鱼小心看他脸色,见他面上笑意仍在,便松了一口气,轻快说道:“先生,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准备的吗?”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
莫小鱼便又道:“那先生你自己先休息着,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找我就好,我都在家里的。”
她家里奶、娘和各位婶母都在忙,但她是比较闲的,有事找她就可以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目送着莫小鱼退了出去,便就屈指,弹落一点金色佛光。
佛光一闪即逝,却阻隔了屋舍外的所有声响,给了他一室安静。
净涪佛身挑了一个位置坐下,随手解下随身褡裢,又探手从里头摸出一只木匣子,才将随身褡裢放到一侧。
这木匣子粗看其实和净涪佛身先前拿出来的那九匣子金条的匣子没什么不同,但若是有人细细看过摸索过,他就能发现,在这木匣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标记。
那标记旁人不知,也不懂,但净涪三身却都知道,那是属于净涪本尊的傀儡印记。而这个木匣子里头,装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净涪本尊闲暇时候做出来备用的傀儡。
木匣子被打开,里头却是整整九个小格子,大多数小格子里头,又都躺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的木人。这些木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且高矮不同,容颜、表情俱各有别,宛然如生人,唯独其中一个小格子空着。
这小格子里头原也该有一个傀儡。
就是此刻跟在谢景瑜几个好友身边,负责调教他们的那一个谋士。
净涪佛身只是打开木匣子,目光便落定在了其中一个傀儡上。他也没多犹豫,抬手将那一个傀儡取了出来。
这傀儡须发皆白,面目慈和,确实很适合大夫这个职业。
净涪佛身将那个傀儡取出,随手抛落在地。
这傀儡被净涪佛身甩落,却在落地的顷刻间不断拉长变化。而等到它的变化停止下来,站定在净涪佛身面前的就是一个面色红润、肌理自然的生人。
当然,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傀儡距离生人还差了许多。
净涪佛身左右看了看这个傀儡,点了点头,随即却是转了手回来,将他手指搭放在他自己的眉心印堂处。
待到他手指离开他的眉心处的时候,他那手指上,捻着一个这里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淡青色小光团。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指上的那个小光团,微微点了点头,便将这个小光团往那傀儡方向一推。
这淡青色的小光团轻飘飘地落在了傀儡的眉心处,在它识海的位置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见状,又起身走到傀儡身前,探手往它胸口拍了一掌。
“噗通。”
一声闷响过后,那傀儡胸腔里就一声声接连不断地传出相同的闷响声,规律而节奏。
随着这一声声闷响声响起,那傀儡鼻端也同时出现了气的流动。
它掩在眼睑底下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它那眼皮子撩起,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净涪佛身看着它。
傀儡迈脚往前跨出一步,向着净涪佛身微微弯了弯身,缓声道:“老夫华远清,见过傀主。”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那傀儡似是得到了示意,自动将它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老夫华远清,平国和县人,年七十六,行医六十余年,学一部《万药谱》,至今少有所成,未负师恩。”
是的,方才净涪佛身一番动作,不仅仅将这傀儡华远清的背景、生平和性情补了个全,还将小部分的《万药谱》放入了它的精魄里。
而这《万药谱》,就是当年净涪从清慈大和尚的道场中收取的那一部《万药谱》。
全本的《万药谱》自然是被净涪送回了妙音寺药王院,但净涪当年拿到这一部药谱的时候,也是有翻阅记忆过的。如今将它从记忆里翻出来,对净涪佛身而言,真没有多难。
净涪佛身向着那傀儡华远清招了招手。
华远清又拜得一拜,才走到净涪佛身近前站定。
净涪佛身最后一拍它的脑门。
傀儡华远清再眨一眨眼睛,眼底这才真正的浮起了一片灵光。它看了看净涪佛身,顿了一顿,才问道:“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合掌,向它拜了一拜。
华远清立时端正了脸色,还礼答道:“请比丘放心,在下必定不负所托。”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华远清往后退得一步,才一个旋身,化风出了莫家屋舍。
净涪佛身看着华远清走了,转身找了一片地方,取了随身褡裢里放着的蒲团、案桌、纸张、笔墨等物什一一摆放整齐。
将东西摆放好了后,净涪佛身也不叫人,自己从招手,从空中摄取了清水出来,引入葫芦里备用。
研墨调汁,一整套动作忙活下来,净涪佛身便拿起了笔杆,沾着调和了金粉的墨汁抄经。
他抄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