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量还没长到他腰间的女童打开门,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五官只是寻常,肌肤也是粗糙,说不上如何好看,但她那从眼睛里透散出来的灵气和英气,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女童走向院门,在与净涪佛身间隔着一段不短距离的位置停下。
见得这个走出来的女童,净涪佛身面上带了点浅淡笑意,向她点了点头。
女童应是没有见过僧侣,甚至都没见过多少外人,不怎么知道怎么称呼净涪佛身,在正面对上净涪佛身目光的时候,有些小小的局促。但她看着净涪佛身,沉下心想了想,便也不继续纠结了,用她村子里寻常见过长辈时候的态度,向着净涪弯了弯身,才问道:“请问……”
她卡壳了一会儿,才从她贫瘠的词汇里找出了一个她觉得适合眼前这个人的称呼来。
“先生……你到我家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佛身双手一合,微微弯身回礼。待他站直身体后,他向着女童点了点头,脸上自然而然地带上一点浅淡笑意。
女童小小地皱了皱眉头,颇有点为难地道:“可是……我家里大人都不在。”
女童放下了心中对陌生人的戒备,很明白地将她家里的情况给净涪佛身说道出来了。
事实是,因为今日村里能动的人都去捡湖了,整个村子里没什么人在,尤其是大人。
女童也是因为家中还有些鱼需要尽快腌制,才没有跟着家里人一起行动。不然,净涪佛身连她都找不到。
净涪佛身早知道这一点,他点了点头后,还是没说话,只是抬手,往院子里头生长着的一株野兰指了指。
女童不明白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不说话,但这个问题只在她脑海里闪了一闪,便就被她放下了。
女童循着净涪佛身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得那一株野兰,心中不解,便问道:“先生,你是为了那株兰草来的?”
女童的话音清脆且带着些许意外的笑意,回响在这个陈旧空寂的院子里,尤为生活灵动。
净涪佛身没点头也没摇头。
女童回头看了看净涪佛身,稍稍一个考量,就做出了决定。
她几步上得前来,抬手拉开院门,请了净涪佛身进去。
“先生,请先进来吧。”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谢过,便也就往院子里走了几步。
女童仰着头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了看那株被她顺道从山涧边上带出来的野兰。如此几番来回之后,女童便亲自将净涪佛身引到了那株野兰旁边。
那株兰草仅有尺高,且还没有开花,单只有几株草叶幽幽地长着。
说起来,这株兰草虽然有些姿态,但如果不曾细看,真也就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女童见净涪佛身打量那株野兰,原还想着先放他在这里,自己回屋里去给净涪佛身倒杯茶水出来的。可她都还没有转身呢,就看见了这位衣着打扮甚是奇怪的先生目光就已经从那株野兰身上垂下,直接落到了簇拥着那株野兰的一圈小小鹅卵石上。
女童生来细致且讲究。不然也不会求着央着家里人让她在自家院子里栽种上这些野花野草。
渔家里的人么,每日里都在那片湖和那条船上为生计累死累活地忙乎,如何还有别的精力和心思打理自家的院子?尤其还是些随处可见不怎么稀罕,不能吃也不能用的野花野草?
他们家里唯一愿意为这些东西花费心思的,也就是这女童了。
作为渔家里的人,女童年纪确实还小,但也有一堆的活计需要忙活。不过饶是如此,她也还会在替家里忙活家务的间隙,从山里涧里挖出些让她觉得好看的花花草草带回来,小心地栽种在自家院子里头。
女童年纪还小,又生在贫穷闭塞的此间地界,没受过什么熏陶教导,不知道什么是美,不知道什么是金贵,一切全凭天性自然。但她灵性确实惊人,凡她觉得好看带回来的野花野草,即便再是平凡普通不值钱,也总有一段天然灵性透出,看着总让人觉得心喜。
也是因为如此,女童家里人才放任了她的这一种爱好,将自家的院子交给了她。
女童也懂事,知道家里头还需要地方晾晒鱼干、渔网,并不如何肆意使用院子空地,而只是在角落处小小地种上一些。
因为女童能在院子里种植的土地有限,所以能被女童栽种在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她的心头好,也都被她打理得格外细致。其中最能昭显这一点的,当属那些野花野草跟脚旁边浅浅围拢着的一圈鹅卵石。
围拢在那些花草跟脚旁边的鹅卵石块块莹润圆滑,哪怕只是粗粗扫过一眼,也知道它们必定是被人仔仔细细地从湖边河里一块块地挑选出来的。
女童待要转身的动作立时就停了下来,止不住好奇地用眼睛打量着她面前的这个陌生人。
好半响后,她才问道:“先生,你……你找的……原来只是……石头吗?”
刚刚净涪佛身在院门边上抬手指向野兰的时候,女童是真的相信他是为那一株兰草来的。
虽然那株兰草确实没什么稀奇,就像她爹娘爷奶说的那样,跟路边的野草都没差别,但女童被家里人带去庙会里卖鱼货的时候依稀听人说过,有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就爱那些花花草草,也还会为了一株花草花费一大笔银钱。
女童开始的时候也以为面前的这位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谁成想,他不是为的花草,而是为的石头?
几块……在河滩、湖塘里随处可见的石头吗?
净涪佛身回头看她,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唇边那点清浅的笑意在顷刻间微不可察地深了深。
然而,迎着女童的惊诧目光,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点了点头。
女童合拢上微微张开的嘴,双眼里还有些混沌,显然,这一时半会的,她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净涪佛身略等了等,等到女童回神后,他才询问也似地再度抬手指向了那一堆堆叠起来的鹅卵石。
女童又仔细看他两眼,万分确定他没在开玩笑,就愣愣地点了头。
“先生……你随意……我先去给你倒杯水……”
她愣愣地说完,愣愣地转身回屋。
得了主人家的许可,净涪佛身便也就没再迟疑,直接往那堆鹅卵石里探手,抽出其中的一块扁平石头。
那真的就是一块石头。
扁扁平平的,儿童巴掌大小的石头。
但这块石头应该是被水冲刷得久了,已经没有了寻常石头该有的棱角,只剩下独属于鹅卵石的莹润圆滑。
净涪佛身将这块鹅卵石托在手里,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才将另一只手的手掌搭放在鹅卵石上。
如此,净涪佛身便将这一块鹅卵石双手握在了手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净涪佛身才在心底默念了一声佛号,‘南无释迦牟尼佛。’
事实上,在看到这一块鹅卵石的第一眼,净涪佛身就很清楚地知道,当他想要它回归本来面目的时候,对着这么一块石头,他都该做些什么。
净涪佛身的感觉没有丝毫差错。
当他心底那一声佛号念起,安安稳稳被他合拢在双掌掌心里的那块鹅卵石忽然升起一道金色佛光。
璀璨的佛光从净涪佛身掌心位置亮起,瞬息间照彻整个庭院,惊住了刚刚才端着瓦碗迈过门槛的女童。
净涪佛身听得见动静,但他没回头,而是低垂下了眉眼,看着挪开一只手后露出来的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那里,流转的金色佛光中央,静静地躺了一片贝叶。
第546章 十住其八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得掌心里的那片贝叶一眼后,什么都没做,先往净涪本尊那边问了一声,‘新的一片贝叶已经寻到,你那边可准备好了?’
自察觉到天魔童子在景浩界天道这边的手段之后,净涪本尊和佛身基本上就已经达成共识,不会再特意压制自己修为提升的速度。而既然他们自己决定放开了关阀,那么他们其实是可以随时跨入下一重境界的。
之所以到目前为止他还停留在当前境界,不过是不想为了突破而突破而已。但现在么,他手上的这一片贝叶可真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一点引子了。
净涪本尊听得佛身那边传来的问话,又抬头看了看视线尽头的程家大门,边走边回他道:‘稍等。’
净涪本尊才刚刚靠近程家大门,守在门边上的门子便迎上了上来,恭敬礼见过后,问道:“净涪师父回来啦?”
净涪本尊回得一礼。
门子殷勤迎着他进了门,没过多久,就有管家迎了上来。
这位管家于净涪本尊而言,算是新面孔。起码上一趟净涪本尊踏入程家大门的时候,他还不是程家的管家。
程家这位新管家见得净涪看向他,脸皮都小小地绷紧了些。
紧张不可自抑地泄出了些许。
哪怕他的主人其实不是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而是程家现任家主程沛。无他,实在是作为程沛得力手下的他太清楚这一位对他主人的影响力了。
净涪本尊打量了这个新管家一眼。
管家这时已经尽量收拾自己情绪了,他上得前来,弯身合掌恭敬与年轻比丘见礼,道:“程昱见过净涪师父。”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一礼。
程昱见他态度平和,心里先松了口气,便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他话还没有出口,便先察觉到了程沛的气息正急促地往这边赶。
他回头看了一眼,恰恰望见匆匆赶过来的程沛。
得,他也不用多话了。
程昱无声退到一侧,让出净涪面前的位置来。
程沛很自然地在净涪本尊面前站定,全没想过要跟净涪见礼,只顾着冲他笑,“兄长,你回来啦?”
在程沛看来,也就外人见面才需要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的。他和他兄长见面,用不上这些。
净涪本尊也没说什么,他冲着他点了点头。
程沛亲自迎了净涪本尊入后院,去见沈安茹。
净涪本尊和佛身之间间隔着的距离确实遥远,但这完全不妨碍佛身感知净涪本尊这边的情况,更不妨碍佛身透过净涪本尊的眼睛,看见程家里来迎接他的程沛。
虽则他手里尚且握着那一片空白贝叶,背后也还站了一个久久没回过神来的主人家,他甚至猜得到不等夜深沈安茹不会放他离开,净涪佛身还是站定在原地,带着一丝浅淡的柔和笑容共享着净涪本尊的视感知,跟在程沛身侧往后院去。
女童站在一旁愣了好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想的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她便是再灵性天然,也不过是年岁尚幼的童子而已。她的年龄、眼界、所知所识,统统都限制了她的想象。
女童愣愣地看了站在那里的那个年轻先生好半天,回神后看见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个已经少了半盏茶水的瓦碗,又扭头看了看净涪佛身一会,最后一咬牙,扭身回屋里去了。
等她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她手上那个瓦碗里洒出的茶水已经被补上了。
女童双手端着瓦碗,快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便将手上的瓦碗往上一托,唤道:“先生请喝水。”
净涪佛身从本尊那处转回目光,见得被捧到面前的那碗茶水以及那个掩不住眼底局促的女童,他双掌一合,向着女童点头谢过,便也双手将那个瓦碗接了过来。
见面前这个明显就非是凡人的先生接了瓦碗,女童放松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尤其是当她看见那先生真将那瓦碗放到唇边,饮下瓦碗里的茶水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
这真不是因为女童对净涪佛身有什么目的,又在净涪佛身喝的茶水里放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女童得偿所愿才会这般开怀。
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