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看到的,还是净涪。
见得净涪,王球子当即就咧开了嘴,但他见净涪正在忙活,也不打扰,只几步奔跑到净封身边。
见得王球子往他这边来,净封一时间竟从心底里觉得骄傲。
好歹这两月多一点的时间还是留下痕迹了的,这不,在净涪哥哥和他这个小师父之间,这小孩儿还是选了他……
净封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开便就凝固了。
王球子拿起自己的小凳子,咧着嘴冲面前的净封笑了笑,却转身就带着他的小凳子“啪嗒啪嗒”地跑到净涪身旁,在净涪身侧寻了个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了。
净涪这会儿已经坐定,正拿起他的木鱼槌子,见得王球子跑来,目光掠过净封又悄然收回。
只是那么一转眼的工夫,王球子已经坐定,此时也正眼巴巴地转过头来望着净涪。
他是知道的,即便他在这里坐稳了,若是这哥哥不愿意,他也还是得走。
净涪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王球子的嘴角大大咧开,眼睛都笑弯了,头顶上扎着的小啾啾也都在一晃晃的,欢快得很。
王二走得比王球子慢一点,直待到王球子在净涪身边坐稳了,他才从屋里头出来。但他一出门,就见到了拍着王球子脑袋的净涪。
王二松了口气,先走到净涪身边与他合掌拜了一拜,口中称道:“老朽拜见净涪师父。”
净涪点了点头,又自还了一礼。
这两个月多一点的工夫,足够王二摸净封的日常作息,也足以让他推断出净涪的日常。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是净涪、净封开始做早课的时候,王二也不敢过多打扰,只和净涪拜了一礼后,就转身去和净封见礼了。
但在王二去往净封那边的时候,他却还看了一眼王球子,示意他听话。
王球子也确实乖,他点了头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自己的小凳子里,不打扰净涪。
便是算上净封,王家村这里的人加一起,但凡净涪不愿意,这些人就打扰不了他。
这会儿准备妥当之后,净涪就不再看任何人。他轻轻垂落眼睑,一手拿定木鱼槌子,一手拿定刚从随身褡裢里掏出来的佛珠,精、神、气合一,谨守灵台清明。
“笃……笃……笃……”
细碎轻悄的珠串拨动声伴着单调却规律的木鱼声响起,顷刻间就压过了净封那边的木鱼声、诵经声,在王球子耳边徘徊,将他拉入一个无比神异的世界。
可要王球子来仔细或者说仅仅是大体地来描述这个世界,他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不是语言、词汇或者是思绪甚至是眼界等等的原因,而单只是因为,王球子此时的境界不到。
不,不单单是他这个根本连境界都没有的小家伙,便连那边厢与净涪只隔了一个农家院子的净封沙弥也都是一样。
甚至,净封比王球子更对净涪的那个世界无法抗拒。
可即便是再无法抗拒,只要净封不愿意更易自己道基,就还得谨守他自己的灵台,别轻易浸入净涪那边仅凭这些声音就将他牵引进去的那个世界。
净封每敲出一个木鱼声、每吐出一个字眼,都是艰难的,也是挣扎的。
他的这种处境,净涪无所觉,王球子也不知,但旁边的王二却罕见地发现了。
王二在心底连连咋舌。
怪道这净涪师父是净封小师父的师兄呢……
净封处境困顿,但他怪不了净涪,也没有脸面去责怪净涪,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会儿的净涪并不是故意的。
净涪确实不是故意的。
这个时候的他虽然也是在敲木鱼,但他不是像往常早课时候的那样明确地敲哪一部哪一部佛经,他只是在整理着他这两月余时间来的所得。
净涪敲木鱼敲得不紧不慢,平静从容,外间因佛光消散而陆续寻来的一众凡俗百姓也都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也没坐竹席,因为王二家的人这会儿也没谁还有心思给他们铺设竹席,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外间听木鱼声、弄珠声。
这一整个王家村里头,唯一难受且还在苦苦挣扎着的就只有一个净封。
幸而早课时间不长,净涪也没真打算就在这一日里将他这两月余的所得全数整理吸纳,所以当净涪只大体整理了自己心得之后,他便自那种灵台清明的境界中脱出,敲下最后一个木鱼结音。
伴随着这一声落下的,还有一声细微的弄珠声。
“咔哒。”
当净涪这边停下,那边浑身大汗淋漓、身体几近摇摇欲坠的净封到底靠着意志力稳住了身形。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也不收拾,只用尽剩余的那一点力气与看着担忧且愧疚地望来的净涪点了点头,便手结定印,直接入了定境。
第521章 无题
但饶是每日里苦修不辍的净封,此刻进入定境也是艰难。
净涪睁开眼来,正正望见净封额角上掉落下来的汗珠,听着那“啪哒啪哒”的细微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
便连王球子都为净封担忧。
他皱着小眉头,下意识地转了目光望向净涪:“哥哥,小师父他,他怎么了?”
虽然净涪才刚出关,净封就入了定,他们两人这一场前后脚的出关与入定间完全没有除却目光之外的交集,但净涪依然将净封与王球子甚至是王二之间的点滴看得清清楚楚。
王球子这小孩儿确实是在净封面前束手束脚,不敢多与他亲近,可那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对净封的善意一无所察了。
谁对他好,这小孩儿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在净封面前之所以拘谨,其实还是因为净封自己。
净封所在的妙定寺重礼,他们寺里的僧人在上下、远近之间的来往尤其讲究。而净封……
他确实是对王球子心存善意,也想和他亲近,但可惜,他放不下身段。
其实这不是净封有意为之,他也不愿意的,可那种自幼熏陶形成的习惯却每每在他举手投足间、在他的言语态度里漏了痕迹。
这样的痕迹,王二一家发现了,不过他们都不以为意。
毕竟他们是凡俗的百姓嘛,和净封这样的妙安寺出来的沙弥有距离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在意个什么劲。
已经不再天真的明白自己身份和地位的大人们对此不在意,但王球子这样的小孩儿就真真切切地放在了心上。尤其是当他的家人们对一个人敬而远之的时候,敏感的小孩子也就很自然地开始了模仿。
说到底,其实还是净封太过年轻了。
净涪将目光从净封那边厢转回,迎上王球子担忧期盼的目光,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虽没有言语,但净涪的意思王球子却意外地明白了。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净涪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笑容。
悄然站到王球子另一边的王二见了,也放下了心中重担,“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如果这位净封小师父真在他们王家村出事,他们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既然净涪师父说了净封小师父没事,那王二也就完全信了。他见净涪抬眼望来,连忙躬身问道:“净涪师父可需要地方歇一歇?”
王二一介凡俗小民,无从得知修士的生活方式,唯一可供参考的净封在王家村的这段时日里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所以到了当下,王二面对净涪就更无从揣测。
他只能按着他们这些凡人的生活日常来推论。
而这一推论……
不管怎么说,既然在他家院子里闭目坐了两个月余,现在醒来了,怎么也得洗一洗,然后好好睡一觉的吧?
他是这样想的,尤其是这位净涪师父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比净封小师父对他们的态度亲近随和,所以他也就这样直接而明白地问了净涪。
净涪无视院里院外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烁烁目光,他站起身来,合掌与王二弯身拜了一拜。
王二见得净涪应了,也和净涪合掌弯身还了一礼,当下就领了净涪入屋。
王球子见得净涪哥哥跟曾祖父一起走了,也不留在原地,迈着小步子就跟在了两人身后。
王球子的这动静连王二都瞒不过,又如何能瞒得过净涪?但两人谁都没作声,就由他跟着了。
王二领着净涪转过两扇门户,就沿着稍长的侧廊走出了侧门,从侧门抄小道去了王二家后头的祖祠。
王球子年纪小,脚步也慢,时间长了,他渐渐的就落到了后头。
王球子也不叫人,他站在原地稍歇了一会儿,便“哒哒哒”地快跑几步走到净涪身侧,喘着气伸出手拉住了净涪的袍角。
净涪目光不动,却也没阻止他,反而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净涪和王球子的脚步慢下来,前方的王二也不催,还和净涪一样放慢脚步,等着他们两个跟上。
知晓王二的目的地,净涪也没多话,他连眉毛都不动一动,只带着王球子跟在王二身侧随他一路往前。
倒是王球子心下奇怪,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王二也没直接将净涪带入祖祠的正堂,他甚至连正堂的大门都没有推开,而是直接将净涪领取了正堂侧旁独立出来的厢房。
这厢房不小,但整齐干净,还被人特意拿布帘子分出了外间里间,看得出来,这是被人精心准备下来的。
净涪看了一眼,又是合掌弯身一拜,谢过王二的招待。
王二见他没有异话,心下就松了口气,他引着净涪看过这厢房的外间里间,然后顿了顿,问净涪道:“不知净涪师父可需要准备热水沐浴净身?不如老朽我去替您准备?”
净涪听得王二将话说完,但却没真答应,只笑着摇头。
既然净涪不需要,王二也没深究,他的表情眼神极力平静,似乎这真的就是一件平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他又问道:“净涪师父可需要准备斋饭?”
净涪又是笑着摇头。
王二如此接连问过几回,都被净涪拒绝了,最后顿了顿,便告辞离开。
净涪亲送了王二和王球子到门外,直到他们一老一小去得远了,才收回目光,掩上门户。
门户阖上的那一刻,又是一道肉眼不可察的金色佛光升起消隐,牢牢护持着这一间厢房。
王二带着王球子回家,边走边叹气。
王球子倒是走走跳跳的很是高兴,完全不明白王二的烦恼。
王二叹完一口气,一个低头瞥见下方的曾孙子,望见他脖颈上带着的那串佛珠,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王球子这会儿终于抬头了,他奇怪地看着王二,问他道:“曾爷爷,你不高兴?”
王二没搭话,只拍了拍他的脑袋。
王球子还奇怪的看了王二一眼,又自低下头去,晃悠着王二牵着他的手,一跳一跳地往前奔,玩得自得其乐。
王二见他无忧无虑的小模样,半响摇头,终于没再自己烦恼了。
反正,就算他再烦恼担忧,他心中所想的事能否如愿,也都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