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着长明灯的药王院主院里,也正有一位大和尚正在等他。
他入得正堂的时候,那位大和尚却也正在认真翻看一册药经。见得大和尚凝神锁眉,他也只无声合十一拜,并不打扰,和惯常一般,径直就在那大和尚下首的蒲团上坐了。
又等了一刻钟有余,那大和尚才回过神来,合上药经,望向坐在他下首的那沙弥,自然而然地带着笑意问道:“净生,你回来了?”
净生点头。
大和尚仔细打量他两眼,见他虽一路风尘,却神圆气足,便知他这一行该是无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仔细地问过净生这一趟外出所经历的诸般情况。
净生自也都一一仔细回答了。
如此询问过一遍也没听出净生这一趟外出有什么问题,足见不是为着他这次的外出任务了。但净生回寺又比预定该归来的时间晚……
大和尚看着净生,和声问道:“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净生看着烛火下关心地询问他的大和尚,问道:“师父,山下那百岭镇里的那位苏姓女医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今日之前,净生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位苏姓女医师。
据说她出身医谷,此番不过外出游历,才在此地暂留。据说她仁心仁术。据说她在寺里师兄弟,尤其是他们药王院的师兄弟里颇有威信。据说……
净生之前也只是听说过她,并没有多留心,但今日他看见那位传闻中的苏姓女医师,却觉得不对。
倘若那位苏姓女医师真的如传言中的那样,她不会在和他们寺中师弟的谈话中若有似无地探听寺里的消息,尤其是封魔塔。最重要的是,她绝对不会在对待上门求诊的患者的时候动作敷衍。
她的这番探听和态度虽然不太明显,甚至称得上隐蔽,但净生还是察觉到了。
所以净生觉得,传言恐怕非实。
而如果那苏姓女医师在寺中的传言非实,那么她耗费三年余的时间在百岭镇立足,在他们药王院的师兄弟间竖立声名以探听封魔塔的消息,她是打算做什么?
大和尚对净生的这份敏锐感到欣喜,所以这会儿听得净生这么问,他脸上的忧心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欣慰的笑意。
“你察觉到了,这很好。”
净生一看大和尚的态度,知道寺里师长们对那位苏姓女医师的异常也不是毫无察觉的,便放松了神色。
大和尚见净生这般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甚至打趣地道:“你啊,可莫要那么快放松,那位女檀越既然盯上了我妙潭寺,盯上了我药王院,那就少不得要你这位妙潭寺药王院决定的佛子候选去会一会她了。”
没错,净生就是这一代妙潭寺药王院挑出的佛子候选,是妙潭寺药王院这一代最出色的净字辈沙弥。
净生不太在乎佛子候选这样的名号,但他在乎妙潭寺,在乎药王院,听得身前大和尚既是打趣也是吩咐的话,当下也端正了脸色,郑重应道:“是,师叔,弟子知道了。”
这般应下之后,净生犹豫了一下,在大和尚鼓励的目光下问道:“师叔,寺里可知道这位女檀越的来历。”
大和尚笑着答道:“她确实出身医谷。”
净生看着他,还问道:“那易前辈怎么说?”
净生不相信寺里在探查过那苏檀越的来历后不曾询问过那位医谷的易一针。
大和尚还答道:“易一针说,他那弟子这会儿不过是在外游医以磨练医术,等她医术锻炼告一段落,自然便会回返医谷,然后……请我们妙潭寺多照看着些。”
净生眨了眨眼睛,问道:“易一针前辈不知道苏檀越在百岭镇里的动作?”
大和尚见净生这么问,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净生见得,便知这里头的问题了。
医谷的易一针未必就是真的没有发现那位苏檀越的异常,但他选择了蒙混。
蒙混,就代表了他的态度。
他不希望医谷被牵扯进去,也不希望他的这位女弟子出事,所以他在他这位女弟子真正动手之前,还蒙混着只作不知。
若他这女弟子一直没有动手,就只是探听探听消息,那自然是一切无碍,医谷还是与世无争的医谷,他那女弟子还是他的女弟子。但倘若他这女弟子最后还是出手了……
那他也能顺势做出恍然大悟的态度,以弟子背叛为理由,舍弃他的女弟子以保存医谷。
毕竟他不是只有苏檀越一个弟子。
在苏檀越之外,他还有一个大弟子。而且那大弟子怕才真正是他心目中的医谷继承人。
大和尚见净生一点即通,心中也是连连点头。
净生又问:“师叔,关于这位苏檀越,寺里诸位师叔伯怎么说?”
“寺里诸位师兄弟的意思自然是……”大和尚冲着净生一眨眼睛,突然放开了嗓子做正式语调道,“苏檀越既是医谷弟子,又为磨练医术在此地驻留,我静檀寺作为地主,自该客气招待。药王院弟子净生,医术渐成,又是药王院青年一代中的佼佼,当可暂为知客,招待这位出身医谷的苏檀越。”
早前大和尚就说了要他去会一会这位苏檀越,所以这会儿听得大和尚这般转达寺中师叔伯的意思,净生也完全不意外。
他点了点头。
第444章 群星闪耀21
大和尚见他脸色虽郑重却也不显紧张,想了想,问道:“净生,你可知道妙音寺近来发生的事情?”
净生一听大和尚的问话,便知道大和尚问的是何事。
他坐直了身体,郑重应道:“可是妙音寺靖越一地的事情?”
妙音寺靖越一地闹出的事情传得很广很远,便连当时不在寺里的净生都有所耳闻。毕竟一地的百姓一夜之间无缘无故昏睡不醒,实在骇人听闻,传得沸沸扬扬实属正常,人心惶惶也同样在情理之中。
净生在外,可还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件事的臆测。
也幸好此世修士存世,神佛显圣,靖越一地又是妙音寺下辖地界,那些盛传于外的臆测才只在魔门术法、医术毒术里头打转,不然怕是谁都不知道,那些凡俗百姓会用什么样千奇百怪的想法来揣度这件事的内里。
不过不管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在那位桃枝出现在妙音寺山下,以一地百姓性命为胁,请见妙音寺藏经阁的净音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真相。
蛊。
闻所未闻,诡谲神秘的蛊。
净生出身妙潭寺药王院,听闻这件事,自然也对在这件事里起到了关键作用的蛊提起了兴趣。
他之所以匆匆从外头赶回妙潭寺,蛊其实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但这个时候,大和尚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来,净生也没想和大和尚问起这蛊,而是安静地坐在蒲团上,听着大和尚说话。
大和尚点了点头,和净生说道:“据寺里的消息,这位苏檀越,和那位桃枝有所往来,且颇为密切。”
净生听得这话,眼中一动,既是激动,也是忧心。
激动于自己有可能直面那传说中的蛊,可以一验自己所学的医道,但也忧心于他们妙潭寺百姓也可能会像靖越一地的百姓一样为蛊所害。他们妙潭寺可没有一个净音能使那苏檀越自己将蛊收起来。
他定了定神,极力平静地问大和尚:“师叔,你是说这苏檀越手里,可能也有蛊?”
“人都说医和毒不分家,”大和尚目光一时有些悠远,“可他们不知道,蛊与毒,也有共通的时候。”
净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心腔去了。
大和尚这时候却已经转过眼来,他笑看着净生,问道:“所以,你还需要注意那檀越手中可能会有的蛊。怎么,怕吗?”
净生抬头直直迎上大和尚的视线,倒映着这殿上烁烁长明灯的眼睛亮得仿佛能照彻整个夜空。
他道:“尽管来。”
那语气中的骄傲、坦然、激动一览无遗,听得大和尚也是怔了一怔,才笑问道:“你要阻不住她,伤了各地百姓,寺里怕是也要学着妙音寺那般妥协了。到时候,这事情之后牵连的责任可都得你自己扛,我们这些师叔师伯的不会护着你。”
净生也是笑着答道:“弟子自然知晓。”
大和尚拊掌而笑,大叹道:“好!好!好!”
这会儿听得大和尚夸赞,净生倒是赧然地笑了笑,确认也似地和大和尚道:“师叔可要记得,真到了那个时候,寺里可也一定得妥协。”
大和尚这会儿倒也没有直接给净生肯定,而是道:“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
净生一点头,“弟子必定努力。”
大和尚自也无话。
话说到这里,净生犹疑了一下,抬眼看着大和尚不知该如何说话。
大和尚见他这般,直接道:“还有什么事,且说来听听吧。”
听得大和尚问起,净生便是再犹疑,也没有丝毫停顿地开口,“师叔,这一次的佛子候选,弟子觉得……心里没底。”
大和尚这一听,便知这话是实话。
其实不单只是净生,他们妙潭寺的其他各堂各院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心里也都没底。
这事情都不用多察看,一眼便看出来了。
寺里各堂各院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名单虽然还没有正式通告全寺,但到底都会有谁,寺里的人也全都心里清楚,包括那些即将被挂上佛子候选名号的弟子们。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觉得如何欢喜激动,只是相视一笑,便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和他们这一代相去甚远。
大和尚心下一叹,看着坐在下首的自家师侄,笑了笑,却是直言道:“心里没底也正常,你们这一代的佛子,不在妙音便在天静。端看……”
端看那位恒真僧人和那位可寿金刚谁胜谁负。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恒真僧人和那位净涪比丘谁胜谁负。
虽然大和尚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净生已经隐隐察觉到大和尚的未尽之语,他沉默得一阵,道:“弟子倒是希望,这一代的佛子会出在妙音。”
妙音出佛子,再有那位净涪比丘集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妙音寺的根基才会真正稳固,成为真真正正的妙音寺。也才能……
让他们妙潭寺也真正的看到希望。
“妙音寺……”大和尚却突然道,“那位净音沙弥,如今状况……有点危险。”
净生一怔,连忙问道:“师叔,怎么这么说?”
大和尚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有点不太理解自家师侄突如其来的急切,但还是问道:“你觉得,蛊道的那位桃枝,用了一地百姓的性命胁迫去见妙音寺的净音,为的是什么?”
净生知道,不仅他知道,几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桃枝对净音有情,但净音一心向佛,对她并无它意,在外游历归寺后就安心修行,轻易不出妙音寺,桃枝无法,只能出此下策。
大和尚见他知道,也没一定要他回答,只自己继续道:“据我所知,蛊道中还有一蛊,名情,称情蛊。”
哪怕仅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净生也大概能够猜想得到这情蛊的效用。
他脸上表情一时有些凝滞,“那……那净音……”
净生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归寺途中听说过的后续消息。
妙音寺净音沙弥下山见桃枝,后当天返回寺中,闭关修行,不见外人。桃枝却出妙音寺,前往靖越一地,尔后,靖越一地百姓醒来……
大和尚沉重一点头,答道:“约莫是的。”
净生想起当年竹海灵会在万竹城、灵竹城看见过的那位沙弥,心下愣怔许久。
大和尚也没再说话,药王院正堂里一时静寂,只有长明灯灯火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