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本尊摆放好面前案桌上的墨宝,正捻起一支长笔,忽听得魔身这么一句话,竟是眼皮一撩,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道:‘魔身,你若是真的忘了,我可以提醒提醒你……’
魔身陡然安静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改了口风,‘这边纵然再有意思,又如何比得上我们的修途?本尊你可别忘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共计三十二分,而我们的手头上可只有三分呢!虽然除了我们没谁能将剩余的那些找出来,可早一日拿到手就早一日安稳。我们还是早早上路了的好。哪怕你真的对这边感兴趣,想要仔细瞧一瞧,你尽管开口,我都替你注意着。等到时机到了,提醒你也来看一看就是了。何必在这些事儿上花费这许多的心思?’
他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说了半日,到得最后,竟还教训起了本尊来了。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再不看他,只提着手中长笔,轻轻地在墨砚上蘸了蘸洒了金粉的墨汁,挥毫在他面前铺开的纸张上落下一笔。
在他手中长笔划过虚空落在纸张之前,他特别轻淡地给了魔身两个字:‘安静。’
魔身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哦。’
佛身张眼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
魔身确实是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那边,可他此时根本就没有显化出身形来,纵然佛身与魔身同为净涪三身之一,又怎么能在那一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看到些他想看到的东西来?
但三身同为一体,魔身却能感觉到佛身的意图,他抬眼,往识海世界那一团占据了半边世界的金色光芒中递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佛身轻飘飘地收回视线,却再不看他,而是收敛了全部心神,全心配合着净涪本尊体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
魔身见状,颇为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已经进入了定境,魔身也没有要特意打扰他们,便也开始了他自己的潜修。
而在他闭目静修的前一刻,他的目光虚虚淡淡地扫过净昂的位置。
那里,净昂正与他的妹妹相对站立。净昂脸色冰寒,而那小姑娘却是满脸哀求。
“哥哥,求求你,带上我……”
净昂声音的温度又一次往下降了降,“带上你?带上你去干什么?”
小姑娘抿紧了唇,她抬起头来,直直地迎上净昂冰冷的视线,心中一狠,竟然对着净昂直接跪了下去:“哥哥,求求你,我只想向他请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不会多事的,求求你,哥哥。”
净昂看着这个与他同胎而出的妹妹,闭了闭眼,声音虽依旧冷寒,语气却已经有了点缓和:“我这里也有一份自净涪师兄那里请来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若真要,我可以给你。”
明知净昂已经尽可能地做出了退让,可小姑娘自己低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哥哥,既然你说净涪师父会在静礼寺中落脚,那证明静礼寺中应该也有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此时……应该已经拿到了。你手中的这份虽好,可是不全……”
“而我……”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想要最好的。”
净昂气得拂袖转身就走。
小姑娘站在原地,直到净昂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放任自己软软地坐落在一旁的椅子上。
她靠坐在宽大的椅子里,面上虽然惊惶疲惫,却仍然有着一种无法被掩盖的华光。
她无力地一遍遍低声重复着鼓励自己:“再坚持一阵,再坚持一阵就好,只要再坚持一阵……”
小姑娘虽然小,也确实一直养在深闺,可她也知道,如果她没能坚持下去,那么她现在以及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只有坚持下去,她才能得到她想要的。
净昂隐在一旁,看着小姑娘无力的小脸眼底那璀璨夺目的光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他做错了。
他就不该在她面前提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该在她面前提起之前见过净涪的事情,甚至在更早更早之前,他就不该跟她提净涪!
净昂看得清楚,就连小姑娘自己也知道,她对净涪的关注不是男女之间的仰慕。那简直无稽。
她对他根本就只是弱者对强者的膜拜和敬仰。
这种膜拜和敬仰不带半点污秽,甚至没有一点杂质,纯粹至极。
可就因着这种纯粹的感情,才让净昂对小姑娘的请求无从拒绝。
小姑娘希望能从她敬仰膜拜的强者身上得到指引,找到她自己所希冀与渴求的希望。
净昂站了许久,却到底没有现身,还是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离开。
正如他们兄妹与母亲所料想的那样,只要小姑娘坚持,最后退让的,终究还会是年长的两人。
这是一场能够知道结果的拉锯战。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就只是这一场拉锯战的持续时间而已。
而在净昂与他妹妹展开拉锯战的时候,净涪却已经出关了。
出关之后,净涪直接去寻了清苦大和尚。
净涪这次闭关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半天而已。
既然魔身已经变相提醒,既然静礼寺这边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了结这一份因果,既然他已经在这里拿到了他所想要拿到的东西,再滞留在这里招惹麻烦得不偿失,那他此时不准备离开,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等待着麻烦找上门来?
半天的时间不多,想要多做些事情很难,但如果只是表露一个态度的话,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尤其是当那些做师长的都已经统一了意见的时候。
所以在净涪出门去往清苦大和尚的主持云房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沙弥很是不少。而这些沙弥们见了他,也都比之前的碰面多了几分亲近和热情。
对于这些沙弥,净涪全都一视同仁。
他们上前见礼,净涪也就还礼;他们与他微笑交谈,净涪也就带了笑意站在那里听着;他们要请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也都不推诿,大大方方地自他的随身褡裢中捧出一部部他亲手誊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双手递给他们……
虽然这一路上确实耗去了净涪不少计划之外的时间,但他却是半点不急,依旧平和安然。
见得净涪这般姿态,即便是一直往这边递过视线的那些大和尚们都忍不住咂舌,更忍不住慨叹。
“这样好的弟子,怎么就不是我们静礼寺的呢?”
“但凡我们静礼寺有这样出色的弟子,我们又何需那样小心计较?”
第350章 静礼寺中13
因着这一路上的繁忙,净涪到达主持云房那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就这,都已经是那些沙弥们知道净涪出门有事,特意控制自己的结果了呢。
告别陪了他一小段路,又帮着他向主持云房外值守的沙弥说明请求的沙弥后,最后还站在门外略等了等,净涪才跟在那位领路的值守沙弥身后,一路往主持云房里走。
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净涪抬头看了看方向,又看了看两旁的环境,也不需要那小沙弥提醒,他便已经知道他们这会去的,应该就是主持云房的正堂。
净涪心中明白,这清苦大和尚是猜到了他的来意了。
净涪半点不觉得奇怪,他面色平静,侧身向着旁边到底绷不住脸色了的小沙弥颌首一礼,迈步跨过门槛,往屋里去了。
小沙弥恼怒地瞪着净涪消失的背影,待要恨恨地骂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骂,又该骂些什么。
这静礼寺里,从来就没有人教过他们怎么去骂人。他便是会,又能骂他些什么,骂他将静礼寺弄到如今人心不稳的地步吗?骂他害得主持师父变成了现在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样子吗?
他能吗?
小沙弥自己也是心知,这一切其实怪不到净涪头上来。真正该为寺里现在的情况负责的,还该是他们寺里的那些师兄弟。
不是他们师兄弟为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心动,不是师兄弟们希冀着自己以后也能有净涪的几分模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修行都不能定下心来。主持师父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完全是为他们师兄弟、为他们静礼寺操心操的。
真怪不得净涪。
可是……如果不怪净涪,他又能去怪责谁?
小沙弥闭了闭眼,口中低唱了一声佛号,兀自转过身,退了出去。
净涪转过隔断,一眼便看见了闭目倚靠在墙壁上的清苦大和尚。
清苦大和尚察觉到净涪的气息,慢慢抬起头来,向着净涪这边看了一眼,才坐直了身体,冲净涪招手道:“你来了,过来坐。”
清苦大和尚此时就坐在云床上,而他的云床侧旁隔着一小段不远不近距离的地方,还有一个空着的蒲团。
清苦大和尚现在就是要招呼净涪坐在那里。
净涪脚下一顿,略一迟疑,又向着清苦大和尚合十弯腰一拜,才依言上了云床,在那一个蒲团上坐了。
清苦大和尚此时明明气弱,却还是强打精神,替静礼寺的那些小沙弥们道歉:“都是那些小弟子见识太少,年纪又轻,难免心急浮躁,多有打扰之处,还请净涪你包容包容。”
净涪急急与他摇头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清苦大和尚舒了一口气,连面上老朽腐败的气息都淡了些许。
神出鬼没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忙碌又什么时候空闲的魔身嗤笑了一下,再一次闲闲地在识海里说道:‘以退为进、示敌以弱的手段,他倒是用得娴熟啊……’
净涪坐在蒲团上,一面听着清苦大和尚与他东拉西扯的闲谈,一面还得听着魔身锋锐尖利的点评,两方应对,竟还能做到既不让清苦大和尚发现端倪,也能安抚魔身,让他将尺度掌控在一定范围内,这般能耐,着实能令人瞠目结舌。
但可惜的是,能欣赏到这一点的,这景浩界里,也就只有同为净涪三身的魔身和佛身了。
旁的人,即便是左天行,也只能暗自揣度,无缘亲见。
闲扯了半日,净涪趁着清苦大和尚停下歇息的时机,从袖袋里摸出了他还没捂热的静礼寺弟子的身份铭牌,双手捧向了清苦大和尚面前。
清苦大和尚不仅面相老迈,内里精神也是不足,才刚刚与净涪闲扯了半个时辰,精力便无以为继,一时颇觉困顿,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却冷不丁的就看见了那枚被恭恭敬敬递送到他面前的弟子身份铭牌。
他再一次打点起精神,定定地看了净涪好一眼,沉声问道:“你这是……准备辞行?”
魔身再次嗤了一声,道:‘明知故问。’
净涪听在耳里,面色不动,却只是垂下眼睑,在清苦大和尚的目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着净涪点头,清苦大和尚浑浊的眼底飞快地涌起一片复杂的眸光。
他是不太愿意在静礼寺里见到净涪,甚至宁愿他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在这里,但当净涪站在他面前,与他辞别的时候,清苦大和尚心头却没有他以为的那般欢喜。
他垂下眼睑避开净涪的目光,心神却在精神恍惚的刹那扫荡过整个静礼寺。
此时的静礼寺里,泰半的沙弥都手捧着一部只有寥寥三两张薄纸的经典,极其认真慎重的慢慢翻阅着。
清苦大和尚还从没有见过他们这般认真细致过。
就像是那薄纸上记载着的每一个文字都带着他们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一样,他们不能,也舍不得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几片薄薄的纸页上挪开。
而剩余的那些个沙弥中,除了寥寥的几个还能克制着巩固自身根基的弟子之外,其他的也都还在挣扎。而挣扎结束之后,他们又会是个怎么选择,清苦大和尚自己都没有把握。
唉……
清苦大和尚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睛来。
他也不去净涪那双清亮的眼睛,目光往侧旁一落,缓慢地道:“我如今精神越渐不济,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睡过去,你走的那会儿,我怕是不能去送你了。”
净涪点了点头。
清苦大和尚顿了一顿,似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终于对上了净涪的目光:“你……”
对着那一双眼睛,清苦大和尚忽然无法将他那些已经打好了腹稿的话拿出来说与净涪听。
就仿佛,那些委婉的场面话对面前的这个小比丘而言就是一种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