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明说,听者和说者都是心知肚明。这所谓的“留心”,绝对不可能是多加关照的意思。
陈朝真人想起那个待在赎罪谷里的那个弟子,心头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视线抬起,望着远处翻卷的层云,应了一声:“嗯。”
他没问左天行这样对皇甫成的原因是什么,但他应下了,在左天行离开后,也必将接手皇甫成那边的看守。
左天行见陈朝真人应允,心底也是无声一叹,就着当前跪拜的姿势又向着陈朝真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告辞道:“师尊,弟子告退。”
在迎着狂风走下山巅之前,左天行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端坐在山巅巨石上似乎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宝剑一样的人,那一瞬间,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
看着光正无私一生唯剑的人,其实也有将他的宗门他的弟子放在心上。为了宗门、为了弟子,只要不曾违背他的剑理,哪怕举世为敌也无所畏惧的天剑宗陈朝真人,就是他两辈子唯一的师尊。
他转过身走下山巅,心中却对皇甫成第一次生出了气愤。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莫名其妙的皇甫成会要选择成为他的师弟,也不想去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他只知道,皇甫成他令师尊失望了。
左天行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这般生气了。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初初及冠的青年,或许生气的他还会拔剑,可问题是,待在现在这个‘左天行’的年轻皮囊里的,是活了几千年经历过无数风浪起起伏伏最后还是站在浪尖上的那个左天行。
所以生气的他也只是摸了摸腰间紫浩剑上配着的那一束剑缨,看了一眼守在山脚下准备将他送去与同样前往万竹城的诸弟子回合的管事,传音吩咐道:“赎罪谷那边我请师尊照看,但你们也记住。”
管事的心一紧,垂手肃立,极其认真等候左天行的命令。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左天行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郑重的提醒管事注意皇甫成了,管事更不敢怠慢,郑重点头,应了一声:“属下必定谨记在心。”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皱,随手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玉简递给管事。
管事连忙双手接过,却不敢立时察看玉简里的内容,毕恭毕敬地目送左天行领着一众天剑宗弟子御剑升空,向着远方掠去,他才敢从袖袋里摸出那一枚玉简,分出一缕神识查看玉简中记载的内容。
不过粗粗扫过一遍,管事的眼里就炸起一团亮光,整个人完全是按捺不住的狂喜。
秘术!左天行随手交给他的,居然是一门秘术!
管事不由得将神识分出大半,摒住呼吸再仔细翻看玉简中的内容。过来许久后,管事收回神识,握着玉简的手指用力到几乎发白。他好半响才缓过神来,当下就这枚玉简小心放入储物器具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不过是一门追踪秘术,但有了它,他这一脉就多了一门足以传承后世的手段。
这可是能够荫庇后人的手段。
小心地收好玉简后,管事抬起头看了看赎罪谷的方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保证在左天行不在天剑宗的这一段时间里看好皇甫成。
然而事实上,他注定失望。
就在左天行亲向陈朝真人辞行的那一刻,在陈朝真人应下“留心”赎罪谷前的一盏茶时间里,炼成了《迷离幻心决》第一层的皇甫成就已经分出一缕心神,成功依附在那位负责观望看守他的天剑宗弟子身上,又在交班换守之后,通过几番转换,顺顺利利贴合在一个仆役弟子身上,入了天剑宗管理最为疏散的仆役弟子地界,暂时潜伏了下来。
成功完成了一小部分计划的皇甫成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度翻出那一枚业火红莲莲子。
他身上插满了剑器,却仍极其认真专注地打量着手里的红莲莲子。
莲子不过拇指大小,却浑圆饱满,犹自散发着阵阵莲香,生机满溢。
这些还只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这一颗业火红莲莲子原本清清洌洌的气息已经和早先有了些许的不同。虽然这样的变化极其细微,但凡粗心一点的都会错过,但作为莲子的主人,作为莲子这一番变化的主导者,皇甫成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种变化。
皇甫成盯着自己手中的这颗莲子,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很高兴很高兴的笑容来,而下一刻,他眼神一凛,直接运使秘法。
秘法运转之下,刚刚分裂出一小份心神还在一阵阵灼痛的神魂居然再度分裂出一大半。
如果观望着这里的人修为足够高或者足够敏感,他必定能够发现皇甫成的气息在浮动了片刻后,赫然分成了两份。
在皇甫成身边,又出现了一份较之早先薄弱很多却和现在皇甫成气息极其接近的气息。
那道气息不过只显现了数息功夫,就又在皇甫成的意志下遁入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枚业火红莲莲子,和莲子那微妙的气息融为一体。
皇甫成手中的业火红莲莲子恍惚间闪过一道红光,又在下一个呼吸间再度归于沉寂。
如此一番动作后,皇甫成的气息骤然涌出一股波动,紧接着,他的气息开始跌落。待到这所有的变化停止,一切风浪平息下来,皇甫成也就成了一个炼气期一层的小修士。
负责看守着皇甫成的天剑宗弟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但就在他抬起手的那一瞬间,皇甫成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等到那弟子放下手去再看向皇甫成的时候,皇甫成又是那个筑基期的修士。
那弟子皱紧了眉头,紧紧盯着皇甫成看了整整半刻钟时间,左右衡量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刚才他看到的所有东西报上去。
不管是不是他的错觉,也不管是不是他看错,丁点异常也不能放过。
这是他们这些轮守弟子接领任务时那些管事三令五申提醒的事项。
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
那弟子刚下定决心,才要在储物袋里去取专用的通讯玉符,就见皇甫成已经抬起了脑袋,仿似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的那般看了他一眼。
那弟子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曾经以为的,应该满是癫狂疯魔以及痛苦憎恨的眼睛里除了一丝不知对谁的嘲讽外,什么都没有。
等到皇甫成再度垂下脑袋,那弟子的眼睛也已经从混沌恢复了清明。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皇甫成的位置,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一柄剑器,低声喃喃自语道:“今天也还是像往日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皇甫成收回了视线,口中再度开始咒骂,最新的剑器又在刺木异香中酝酿成形。
可在这样的日常中,皇甫成却不由自主的恍了一下神。
‘左天行今日就要出发前往万竹城了吗?’
‘左天行、杨姝、苏千媚、净涪、净音……’
‘本来……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也该有我的一个名额的……’
迎接着最新一轮的剑器刺体,感受着那熟悉的穿透撕裂的钝痛刺痛锐痛,皇甫成忍不住呢喃出声:“现在?呵呵……”
在皇甫成的惦记中,左天行正领着一队天剑宗的弟子御剑升空而去。而在同时,景浩界各处拿到了竹令的年轻一辈弟子也都开始出发了。
和提前出发的佛门诸位沙弥不同,跟按时出门底气颇足的道门诸子更不同,魔门拿到竹令的诸弟子虽然看着也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落在旁人的眼里,却又总有一份外强中干的感觉。
这一种情况,那些野心勃勃的魔门诸子必定不会承认。但凡有人说出口,他们也只会斥一声错觉。但江靖达却只在心底叹气。
他见过在灵竹城的擂台上和那个净涪平分秋色的天剑宗左天行,他也见过在普济寺那座空寺上无畏无惧同时迎上他师尊和师伯的净涪沙弥,再来看一眼这些所谓的魔门骄子,实在是觉得前途坎坷。
‘也不知道……我们魔门真正的骄子在哪里……’
如果没有一个能够正面扛上那净涪和左天行的年青弟子,他们魔门不仅面上无光,未来怕也是一片绝望的黑暗……
这是事实,江靖达这么一个心魔宗普通弟子都能看得清楚,魔门的诸位巨擘自然也都对此洞若观火。但他们这十年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可问题是什么效果都没有。
在一众魔门巨擘的神念中,其中一位长老冷哼了一声:“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抢一个回来!”
那声音里的冷酷谁都听得出来,可这个提议并没有人反对,但真正的问题却是,“到哪里去抢?抢谁?”
心宽心窄毕竟是双胎所出,在一霎那间同时想起一个人。
“天剑宗。”
“皇甫成。”
留影老祖嗤笑一声,所有的声音一时停了下来,只听他一人的声音在魔门诸位长老耳边响起:“他也能算得上天骄?你们的眼睛里都只有这么一些废物的话,那就难怪我们魔门没有骄子了……”
心宽心窄两人憋屈,但说这话的是留影老祖,更何况因为当年在普济寺的事情,他们两人在魔门的地位大幅下跌,几乎已经跌到了诸位长老的最底层,所以也只能暂时吞了这一口气。
但哪怕咽下了这一口气,心宽心窄两人还是对留影老祖极其不满,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老祖这般说话,心里应该是有了人选的吧,不如说说,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老祖的眼光。”
“唉……”留影老祖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是看中了一个人。但问题是,我看中了,但人家没看中我们啊……”
听留影老祖这么一说,所有的魔门巨擘们也都被挑起了兴致。当下就有人问道:“哦?那人是谁?”
留影老祖笑了一声,干脆直接地道:“净涪。”
第188章 城门巧遇
“什么?!净涪?!”
“净涪?是那个净涪?”
“净涪啊……”
在一片诧异惊叹声中,却猛地听得心宽心窄两人暴怒的声音炸响,随同他们声音一起爆发的,还有他们饱蕴着怒火的暴涨气息。
“净涪?!留影!你是在羞辱我们吗?”
如同恐怖的遮天大潮一样的气息从心魔宗宗门核心地界掀起,无视一切阻隔的空间和人物,直接扑向天魔宗地界。
诸位魔门巨擘的神念顿时安静地避到一侧,既是为了看戏,也是想要借机探一探留影的实力。
前不久天魔宗可是有消息传出,留影的陈年旧伤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他们对天魔宗对留影的态度可就要稍微收敛收敛了。
面对着怒吼一样的狂暴气息,留影老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稳稳躺在矮榻上,随手抬起手里的杯盏,手一侧,被拿在手里的杯盏斜斜倾出一个平行的角度。杯盏里盛满的美酒立时向着地面落下,但却又在半空中陡然化作一个个阴魔,桀笑着迎上从心魔宗扑来的狂暴气息。
“哼!”
心宽心窄两人齐齐冷哼了一声,心念转动,属于他们的气息霎时间也转化作一个个魔头,和那些酒水化成的阴魔站在了一起。
所有在一旁观战的魔门巨擘都知道这一场隔空斗法必定会以留影老祖的胜利告终,毕竟在修为和手段等等各个方面上,哪怕心宽心窄两兄弟齐心同力联手,也只能堪堪敌过留影而已。
但他们想到了结果,却没有预想到过程,更没有想到这一个过程,竟然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只见那美酒所化的阴魔和气息所化的魔头不过刚刚打了个照面,那些阴魔就桀桀笑了两声,陡然张开一个夸张到几乎比它们整个身体还要大还要长的嘴巴向着那些气息所化的魔头猛吸了一口,那些魔头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直接就被阴魔吞咽殆尽。
到得全数的魔头全被吞吃干净,阴魔们打了一个饱嗝,却又再次睁开眼睛,阴阴地循着所有注视着这边动态的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说实在的,这些阴魔并不如何厉害,最起码它们所谓阴森险恶的视线在这些魔道巨擘的眼睛里根本只是一道微风,压根掀不起丝毫的波澜。但这些魔道巨擘们还是一一收回了视线。
这些阴魔不足以为虑,更不能让他们退让,真正让他们忌惮的,不过是随手以酒液化出这无数阴魔的留影而已。
这会儿,留影老祖随手将杯盏往那些阴魔的方向一递。但见那些阴魔桀笑了一声,乖乖化作醇香的酒液,再度回到了杯盏之中。
留影老祖将那酒杯里的美酒送到鼻端轻嗅,目光注视着这些酒液,并不看心魔宗那边几乎已经要被气炸了的心宽心窄两人,随口问道:“你们觉得……你们值得?”
几乎所有听见了的魔门长老都忍不住喷笑出声,幸灾乐祸地看着心魔宗的方向,就差一点点就要在火上再浇上些许火油,要让那两人心头的怒火烧得更盛一点,也要将他们的脸面放在脚边多踩几脚。
心宽心窄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抬起,但也几乎是同时,他们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再度将手重新放在膝盖上,咬着牙将这口气吞了回去。
心宽心窄两人的沉默几乎没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别看心宽心窄两人心眼小,气量更小,简直称得上一个睚眦必报。但事实上,他们两人也格外擅长隐忍。
当然,这各处魔宗那些不能隐忍的人,早已经化作各处魔窟里的枯骨野鬼了,如何又能风风光光地活到现在?
留影老祖眯了眯眼,却没多在意。他轻啜了一口杯中美酒,将那似乎比同一批美酒里的其他酒水更为醇美的酒液含在嘴里细细品尝得一会,才道:“早在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不久,我就亲自去找过净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