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恒禅师站起身来,看了清见禅师一眼,认真又郑重地道:“他是我弟子。”
虽然清恒禅师曾亲口对净涪说过,他们之间缘法已尽。但名录上的记载一直未曾消去,那便证明他们师徒缘法犹在。
净涪还是清恒禅师的弟子。
清见禅师看着清恒禅师离去的背影,悠悠然叹了一口气。
是啊,名录上的记载犹在,净涪那小沙弥就还是师弟的弟子。
有师弟在,净涪还是勉强能够站在那位祖师的对面。还是能够和他争上一争的。
或许此时的天静寺上下有许多猜到恒真僧人来历的法师都和清见禅师一般想法。但事实上,净涪沙弥本人不是这般想的。
放眼整个景浩界,能站在他对面被他视作对手的,自始自终只得左天行一人而已。
占据他身体,来历不明,背后似乎站着天魔道大能的暂时还让他摸不清看不透皇甫成,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更何况是此时被他摸清看透了的恒真僧人?
恒真,一块路上石头而已。
第107章 临行辞别
识海中,一直静坐中央沉默翻阅手中佛经的净涪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诡谲的魔气中,一双眼睛蓦然出现,悄无声息地看了净涪手中佛经一眼,没有惊动净涪,又悄然消散开去。
净涪站起身,手中佛经化作一道凝实厚重的金色佛光飞向佛身所化的那一团佛光中,却不融入其中,只在外头若即若离地缠绕盘旋。
净涪离开识海之前,目光略略偏移,扫过两团魔气佛光。魔气佛光宛若未觉,犹自在识海中悠悠然地来回飘荡。
待到净涪离开识海之后,佛光犹自可,魔气却是轻轻一抖,沉沉魔气中央,一双沉黑的眼睛慢慢成形,直直地望入那一团佛光之中。
被那双暗沉的眼睛锁定,佛光却还是仍然没有动作,沉默却自我。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魔眼盯视片刻,最后还是散作魔气,消隐在那沉沉的魔气中。
净涪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手中的《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已经阖上,落在他眼底的,只有佛经那纯白的封面。
净涪心神一动,才知他这一闭关,便耗去了年许。
他站起身,拂去身上莫须有的尘埃,另取了清水净过手,这才拿过线香点起,作揖礼拜过后,插入佛龛前的香炉里。
净涪转过身,来到门边,拉开门户,阳光刹那洒了他满身。
净涪走入阳光中,缓步向着清笃禅师的禅院去。
净涪到的时候,清笃禅师正巧在禅院中的菩提树下独坐。
净涪看见眯着眼睛享受地坐在树下蒲团上的清笃禅师,也不打扰,只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在清笃禅师不远处站定。
时至末春,就连清风也仿佛多了几分阳光的气息。
清笃禅师也没睁眼,只道:“嗯,你现如今气息沉稳圆融,看来闭关成效不错。”
净涪也只是沉默。
清笃禅师又道:“既然你出关了,就准备准备,我们也该回寺了。”
净涪合十低头向着清笃禅师弯身一礼。
清笃禅师摆摆手,悠悠然道:“回寺之后,嗯,你自己要有所计较。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师伯师叔的,可都还是在的呢。”
净涪这次没再行礼,而是慢慢的慎重地颌首点头。
清笃禅师收回手,悠悠的声音和着枝叶的婆娑声被清风送了过来,“去吧,回去收拾收拾,五日后,我们就该起程了。”
净涪合十一礼,转身迈出这个禅院。
清笃禅师侧过头撩起一只眼睛看着净涪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笑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击掌而歌。歌不过是禅唱,甚至调不成调,音阶起伏不明,却愣是能让人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高兴欢喜来。
净涪行走在末春的阳光中,心神开始发散,直到他站在一个分叉路口,他才停住了脚步。当然,他也没站多久,很快就选定了方向。
踏上长长蜿蜒的石阶,净涪站到了山顶。他的眼前,是一整片塔林。
塔林原本极其安静,但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的气息,塔林的正中央那个佛龛上的佛光似乎随风一阵摇摆。下一刻,面目模糊的八祖就站在了他的对面。
那个老僧在净涪对面站定,那平静寂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隐带着几分赞叹和欢喜。
“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这声音似乎比净涪之前听见的,又多了一份虚无缥缈?
净涪摇了摇头。
老僧似乎笑了一下。
净涪抬头望向这位佛门八代祖师,转过身去,抬起手指了指山下庙宇。
净涪虽然上得山顶,但他此刻就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这一转身,便能俯视整个天静寺。
然后,他自褡裢中取出一个木质小佛像。佛像中,一道气息渐渐飘起,脱出。随着气息脱出,原本庄严有神的佛像立时便成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小木像。
净涪接过那道气息,向着圆微伸出手。
圆微看着那道本来属于自己但已经被他送给净涪,现下还是一如当初纯粹的气息,微微有些愣神。
他其实没有想到过,这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要将自己曾经交给他的气息返还给他。他更加没有想过,这道要返还给他的气息,居然还是这般纯粹,纯粹到毫无杂质。
然而他清楚,如果他收回这道气息,那他就能再多支撑一段时间。这多出来的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让他看见那一个光明辉煌的未来。
圆微看着这道气息,想起现下就在寺中的二祖降世法身,又想起因为他的入世而变得一片混沌的未来,有那么一霎那,他想抬手接过。
他也以为自己的手已经抬起,但圆微发现,那仅仅只是一个错觉。
圆微在心底笑了一下,眼神还是没有半点波动,他摇了摇头,没去接净涪手中的那道气息,而是站到净涪身边,与他一同俯视着山下寺庙。
“我给了你的,你且收下。”
“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
“如果最后,你胜了,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
净涪一步步走下石阶,耳边还有着圆微祖师的声音在回响。
其实他们都清楚,依照那位二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情,圆微这番动作,在他眼里,形同背叛。
就算现下净涪还没有被他划分到敌对一方,甚至能被他归为好人一类,但到了日后,这些统统都是无用。
凡阻他道者,都是敌对。凡与他敌对者,都是敌人!凡敌人者,不降,则杀无赦。
别跟那位祖师说杀生犯戒,真要惩戒,真要毁掉一个人,除了杀伐,多的是手段。
那位二祖知道,净涪知道,甚至连圆微也都清楚。
净涪这一次没有回头,他一步步走下石阶。直至往回拐,转入一条小道,净涪才没再感知到圆微的视线。
事实上,对于圆微的选择,换一个真正年少的单纯小沙弥来,或许会为之感激涕零,为之感慨动容。但现下站在这里的是净涪,所以圆微这番选择之下的权衡,他洞若观火。
圆微为天静寺八代祖师,执掌天静寺多年,尤其是在他执掌天静寺期间,佛门各种修持理念萌发,相互碰撞交流,虽然当时的圆微对这种情况选择了压制,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下来,现下的他又怎么还会是当年的他?
最明显的,他对二祖的决断并不认同。可他身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二祖的衣钵传承者,他注定了站在天静寺的立场上。
正如他所说,未来已经被搅成了一滩浑水,入局了的二祖已经没有办法站在岸上旁观,他根本看不明白这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波到最后谁胜谁负。他只能两方下注。
他说‘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这句话,是告诫净涪多做准备,但何尝又不是在说天静寺?
如果二祖胜了,那天静寺又将有一场大兴,有他这一道气息加护,算上清恒,再算上世尊的震慑力,净涪到最后无论如何都能保住一条性命。如此,他作为佛门长辈,哪怕会被二祖迁怒,但到底也尽了份,便也就无愧于心了。
而如果最后胜利的是净涪,便如他所说,‘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他加上清恒,再如何,天静寺还是能保留一份元气。如此,他作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也同样无愧于心,无愧于天静寺历代祖师。
这就是圆微,这就是天静寺八代祖师,即便早已身陨,只留下一道模糊神魂,也能谋算至此。
净涪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推开院门踏入禅院。
他才刚在法堂里坐下,院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净涪走出屋外,便见净栋站在院门边上,正抬头往这边望来。
净涪走到院门边,合十弯腰行了一礼,将净栋迎入屋中。
净栋在蒲团上落座,看了看净涪,便自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两个木盒来。
他先是一整脸色,接着双手捧起其中一个木盒,郑重地递向净涪。
“师尊闭关之前叮嘱我将这个交给师弟。”
净涪弯腰双手接过。
净栋又是板着脸,挺直腰身沉声道:“师尊有训诫,师弟且听。”
净涪垂下眼睑,静声细听。
“你归去后,需恭谨修持,勤慎修习……”
净涪只听着开头,便已经知道了清恒禅师的选择。他心中生出一二分感念,面上却肃颜严谨。待到净栋传话完毕,他转过身,向着清恒禅师禅院的方向慎重一拜。
净栋看着,眼中带出几分柔和,又拿过另一个木盒,随手递给净涪。
“师弟归去,且安心修行,日后我等师兄弟还有相见之时。”
真要说交情,净栋和净涪还真是没有多少。但净栋作为大师兄,也确实是将净涪这个小师弟放在心上的。所以虽然这话硬邦邦的,但净涪也还是能听出这里头的情分。
他点了点头。
净栋又坐了一会,才在净涪的礼送下离开了小院。
因为净涪是这六分寺中最后出关的那一个,所以为了等待净涪,妙音寺一众僧人可谓是最后离开天静寺的那一拨。而即便是到了净涪归去的那一日,他也未曾见过恒真僧人的身影。
这和当日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那个青年僧人不太相符……
净涪辞别了送行的净栋,跟在清显禅师身后,顺着天静寺长长的石阶往下,向着山门外走去。
第108章 路上重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踏上归路的净涪一行人也在一处破庙里落脚。
净涪看了一眼被自己收拾妥当的堂屋,转身向着正要在蒲团上落座的众位师叔伯们合十一礼,便提了葫芦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