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眼泪落下,定定望着皇城的方向,“万寿节那日,朝臣山呼万岁时,我瞬间理解了许多帝王废长立幼之心。”喉咙飞快的肿胀,呼吸开始艰难,“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不该在贪念皇位了。我不能放任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朝堂血雨腥风、让民间生灵涂炭。”
“被你逼退,我亦心有怨言。”孔彰道,“可想而知,后来的皇帝与朝臣,面对你制定的规则时,是何等的憎恨。他们必然共同使力,废黜你的法令。祖宗家法不过是朝堂角力的借口。没有不变的制度,只有不变的人性与贪婪。”
管平波闭上眼:“最起码,我避开了母女相残。”皇帝比太子难废,所以皇帝对太上皇,会比太子对皇帝宽容的多。
“没有人做过的事,未必做不到。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人要牺牲。无论何时,总有英雄,愿为天下苍生去死。”管平波蓦地想起了她的前世,“何况我的选择,仅仅牺牲了我的权力欲。我依旧活着。太上皇,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皇帝与皇储的争执,不可能只在宫闱。残酷血腥的权力争夺会震荡朝堂、乃至波及帝国的角角落落。历史上,年轻时雄才大略、年老时昏聩可耻的皇帝不胜枚举。二十多年呕心沥血才养护出的平静安宁,她真的不舍得摧毁在自己的贪欲之下。
孔彰说的没错,废除皇帝终生制,很可能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理想,更有可能被无数人背地里耻笑愚蠢。她才五十五岁,以她的身体状况,如无意外,再蹦跶个三十年毫无问题。因此,她很可能有一半的生命都在浪费。但是,浪费的终究只有她一个人的生命。若能因此避免未来数不尽的杀戮,她觉得这样的牺牲,太值得。
“你是个很宽容的人。”孔彰不解的道,“你也会不容年长的太子么?”
管平波垂下眼:“孔彰,你可知,你前半生的屈辱与悲剧,是何缘由?”
孔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踮起脚,揉了揉孔彰的头:“你其实有很多地方很像我。”
孔彰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他们哪里像了?
管平波没有解释。孔彰像自己,像前世那个单纯、耿直、一往无前的自己;像那个备受宠爱、开朗明亮的自己。异常的珍贵。因为在这吃人的时代,她那样理所当然就能养出来的性格,奢侈的几近绝迹。所以她忍不住保护、纵容孔彰,只希望他能至死都保留着那份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孔彰扯下管平波的手,岔回了刚才的话题:“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是昏君。”
管平波大笑:“你没坐过那个位置,所以你不懂,没有人能克制。我甚至不敢留在京城,我只能远走他乡。”伸出手指按在孔彰的嘴唇上,“你是史上最幸运的皇后,因为你遇见了独一无二的帝王。”
孔彰没理会皇后二字,而是直接问:“为什么那么痛苦,还要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帝王?”
“因为我点燃了工业的火,它早晚会把帝制烧成灰烬,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孔彰瞪大了眼,漂亮的绿眸并没有因年华老去而变色,依然那么的清澈见底。
“我为结束帝制而降临。”管平波的眼中再次涌起了泪,语调却变得坚定,“你可知,我曾见过‘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世界;我曾学过真正打破了旧世界,建设了新秩序的屠龙术;我曾十几年戎马生涯,奇谋死战,为国捐躯。这才是原本的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管平波!”
寒风卷起枯叶,直冲云霄。
孔彰胸中郁结倏地一扫而空,福至心灵般的想起了一句话:“这是你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
“是,我们的天下!我们的国家!”
蓦然间,孔彰似乎明白了谭元洲与陆观颐的选择:“感谢上天,让我能有幸臣服于人世间最伟大的帝王!”从而有机会,亲手缔造崭新的时代!或许他们此生见不到管平波描述的奇景,但他坚信,由他们开创的王朝,必然能走向盛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