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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顿了顿,朗声道:“母亲入土多年,儿臣委实不愿再扰她在地府的安宁。”
  德彰皇帝望着阶下的儿子,清隽的眉眼依稀有当年容嫔的模样。忆及往昔容嫔进宫初承宠时,两人的恩爱岁月,乃至后来冤杀了容嫔,她这唯一的血脉又被自己放逐于西北,皇帝心中的懊悔之情泛滥满溢,他开口,嗓音干哑:“逸真,你母亲在世时,受了诸多委屈。她如今平反,正该风光,你却不愿么?”
  毓王听了皇帝这番言语,只觉怒气上涌,双手紧握成拳。
  他冤杀母亲,苛待自己多年,现下却来惺惺作态,在这虚无缥缈的身后事上大做文章,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安宁罢了!他与母亲这些年来的苦楚,岂是这些事情就能弥补的?葬入帝后陵寝,他还想百年之后与母亲合葬?!真真是白日做梦!
  皇帝想就此一笔勾销,他却偏不让他如愿!
  毓王与皇帝,早已没了父子之情,眼下只余杀母之仇。
  他压下眼角的恨意,开口道:“儿臣以为,以母亲生前的为人性格,大约是不愿如此劳民伤财的。何况,归葬故土乃是母亲的遗愿,父皇既然顾念母亲,还该成全了她这段心愿才是。”
  这番话直戳德彰皇帝的肺腑,容嫔为何执意归葬故土,他心中是明白的。将她迁回京城,一则令自己心安,二来总想着或许百年之后地下还能再见。儿子不愿,其实也无妨。他是皇帝,圣旨落下,又有谁能阻拦?然而看着那张与容嫔肖似的面容,他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或许他当真是老了,再也不是那个能杀伐决断的帝王了。
  不知僵持了多久,德彰皇帝忽然瘫在了龙椅上,未再说什么,向毓王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毓王出了大殿,抬头只见天上流云滚滚,长吁了口气,缓缓步下了台阶。
  是夜,月冷如霜。
  姜红菱在沐房中浴身已毕,回至房中,便见顾思杳一袭常服在书桌旁坐。桌上一灯如豆,照着他清隽的侧颜。
  她心中忽然一阵酸楚,走上前去,将身子偎在了他背脊上,轻轻问道:“打定了主意,今夜就去么?”
  顾思杳正思量着心事,突觉背上微有触感,一具温软香热的身躯靠在了背上,几绺湿漉漉的青丝自耳边垂下,骚动着鬓边有些麻痒,那软媚的嗓音便在耳畔响起。
  他微微侧身,转手将她揽在了怀中,姜红菱便也顺势滑坐在了他的膝上。
  两人紧紧依偎着,但听顾思杳沉声道:“事情成败在此一举了,我非去不可。你独自在府中,却也不必担心。叛军意在逼宫,想必不会为难你一个寡妇。若真有不测,我也安排下了人手,保你无虞。”
  姜红菱双眸泛红,鼻子微酸,哝哝说道:“我哪里是担忧自己,我是怕你有个万一。这样凶险的事情……何必为了别人的富贵,倒把自己往陷境里面送?你出去送信,他倒在行宫里太太平平的待着。”
  顾思杳轻抚着她细腻的面颊,低声说道:“我晓得你是在担忧我,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走这一步是不成的。他在行宫,但有动静便是打草惊蛇,旁人又不可靠,故而必得我去方可。这倒也并非全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咱们的前途。”
  姜红菱垂首不言,她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但一想到爱人将身处险境,她心中便七上八下,一片茫然。然而,她一个内宅妇人,却又能如何?想要叮嘱几句保重,但思来想去这也不过是些泛泛的宽慰之言。
  她心中酸楚,自顾思杳怀中扎挣了出去,走到妆台前摆弄梳子,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发怔。
  顾思杳走到她身后,环住了她的香肩,向她低声说道:“等大事得成,我便娶你。咱们成亲,就此厮守一生,不好么?”
  姜红菱虽是心事重重,但听了他这句话,也不好一直愁眉不展,只是浅浅一笑:“那自然好。”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方才一道睡下。
  因着今夜有事,两人虽躺下了,却皆不曾睡着。
  约莫过了一更天时分,顾思杳听见打更声响,立时便自床上起身。
  姜红菱并未睡着,听见动静,便也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回身看着顾思杳,嘴唇微微一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顾思杳立在地下,换了一袭玄色劲装,回头见姜红菱坐在床上正望着自己出神,双眸盈盈似有泪光,雪白的香肩微颤,仿佛孱弱无助。
  他心中猛地一抽,上前单膝跪在床上,在姜红菱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哑着嗓音道:“你在家中安心,我去不过几日就回。”言罢,他狠下心,抽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姜红菱看着那矫健昂藏的身影,双唇微颤,想要说声保重,到底还是没能出口。
  直至顾思杳的身影没在沉沉夜色之中,她方才一晃,重又倒回了床上,将头埋在枕上,水红色枕巾泪湿了一片。
  浓浓夜色之中,一人一骑出城而去。
  翌日直至日上三竿,姜红菱才恍惚醒来,因着夜间走困,她眼下一片乌青阴翳,草草梳洗了,抹了些厚重的脂粉遮盖,便强打了精神出门打理家务。顾思杳不在,这一府的事务都落在了她肩上。
  自打顾思杳走后,姜红菱便吩咐严禁了门户,每日除去必要的采买,便不许家人外出,亦不待客。老太太顾王氏是被禁在松鹤堂静养的,自无话说。顾妩顾婳两个未嫁的姑娘,每日里除却在女学里跟着学些针线规矩,读两句书,便都在各自院中。姜红菱下了严令,不许她们胡走乱跑。如今府中,顾思杳不在,便是姜红菱一人做主,这两个姑娘心中虽有几分不服,却也只好听命。
  在姜红菱打理之下,虽是家主不在府中,侯府倒也一派安静,这般又过两日。
  这日晚间时分,姜红菱本已睡下了,睡梦中却听如素喊道:“奶奶,不好了,侯府外头来了许多人马,似将咱们围起来了!”
  姜红菱睡得本就不甚踏实,听了这一言顿时惊醒过来,睁眼便是如素那张惊惶到扭曲的脸孔。
  第161章 终章
  姜红菱豁然起身, 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如素早已魂不附体,哆哆嗦嗦道:“外头来了许多兵士, 将咱们府邸围了, 都在嚷着些什么清君侧的话,也不知要干什么。”
  姜红菱心中猛然一震, 顾思杳同毓王的谋划,她是知道的。然而侯府在朝中自来不甚瞩目, 即便如今已到了二王相争的局面, 侯府也不当是其主要目标,这便是顾思杳能放心离去的原因之一。
  然而现下这些叛军不去围堵行宫, 却来侯府, 到底所为何故?
  姜红菱历经前世今生, 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心中自也惊惶无措,但在下人跟前还是强行镇定了心神,说道:“不要慌, 二爷走前有过吩咐,那些人当能阻拦他们。”她心中只思量着,兴许这些人只是叛军的分支,人数不多, 府里的人手当能抵挡。
  如素听了主子的话, 心倒安定了几分,只说道:“如锦到外头去瞧了一眼,说那些人只乱嚷着什么要二爷出去说话, 倒没往里闯。”
  姜红菱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起来吩咐着穿衣梳头,便要出门去看看情形。
  如素已是个没头的苍蝇,只听凭主子的拨弄,一道跟了出去。
  才走到院里,姜红菱隔着院墙便见外头火光冲天,她心中猛然一惊,看这架势却不知外头来了多少人马。她于这等情形可谓是毫无经验,更不知如何应对。
  侯府的管家家丁一见她出来,立时便围拢了上去,人人皆是一脸惊惶之色,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问询。
  姜红菱清了清嗓子,喝道:“叛贼还不曾攻打进来,你们倒先自乱了阵脚,成什么样子!”
  这清脆的嗓音落地,却如一颗定心丸一般,方才还乱哄哄的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侯府外管家便问道:“大奶奶,如今可要怎生是好?”
  姜红菱问道:“东西两府,可能打发人出去送信?”
  管家回道:“四下都被这伙贼人堵绝了门户,再无出去的可能。”
  姜红菱心中微乱,面上却不动神色,又问道:“可查探清楚了,外头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所为为何?”
  这管家尚未答话,一旁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答话道:“适才在下攀在房顶瞧过了,外头兵马各个都身着军中服饰,竟是真正的兵士。他们口口声声只要叫二爷出去,又喊着清君侧的口号。”
  姜红菱望了他一脸,见这男子一脸肃穆,颊边一道寸来长的刀疤,眉眼甚是英武,晓得他是顾思杳私下的左膀右臂,名叫苏木。顾思杳离了江州,便派他带了人手前来看守侯府以备不测。
  姜红菱听了他的话,心念如电转过——依照这伙叛军的说辞,他们似是并不知晓顾思杳不在府中。
  但听那人又道:“这些人似是顾忌些什么,并不曾强行硬攻。”
  姜红菱顿了顿,将心一定,说道:“我到门上去会会他们。”
  众人闻声大惊,连忙劝道:“奶奶不可,这伙人穷凶极恶,此举实在过于凶险。”
  姜红菱说道:“然而到底也要个确实消息才好,若是这些人强行硬闯,但凭侯府的门户也是抵挡不住。”说着,又向几个忠诚可靠的家丁交代:“多派些人手看顾府里的三个姑娘还有胡先生,但有不测便保着她们逃出府去。”言至此处,她略顿了顿,又道:“虽则想必他们不会为难老太太,但也备着万一。”
  众人各自不言,静谧中微有抽噎之声。
  姜红菱交代了一番,便向大门处行去。
  走到侯府大门前,只见屋顶已埋伏了人手,各自张弓搭箭,另有一列武人亦手持刀剑,在门前列成阵仗,严阵以待。她知道这是顾思杳走前吩咐下的,这些人武艺高强,平日里只在别处听他差遣。
  见了这等情形,姜红菱心中略微安定。
  这起人见她走来,神色不动,人人皆是一脸木然,各自凝视着外头。
  苏木跟在姜红菱身后,低声说道:“奶奶放心,二爷有吩咐,若真有不测,不计代价必要保奶奶安然。”
  姜红菱微微颔首,走到大门前,向外面扬声道:“我是侯府的当家女主,你们却是些什么人,竟敢夤夜明火执仗,围堵朝廷封诰的侯府,当真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了么?!此时圣驾尚在江州,你们就不怕震动天听,将你们各个治个谋反之罪,满门抄斩么?!”
  外头的叛军闻听竟是一个女子声音,均是一呆。
  便有一人高声道:“侯府满门都死绝了不成?!竟让一个女人出来应付门面!顾思杳身为侯府世子,这时候躲到哪里当王八去了?!”
  姜红菱听这话粗鄙下作,不肯理他,冷笑道:“世间之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与男女又有什么干系?!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行此谋逆勾当,当真是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了!”
  她这话音落地,但听外头响起一道嘲讽的冷哼声:“嫂子倒是满口大道理,我倒想知道,这叔嫂通奸又是哪门子的道理?!二哥去哪里了,敢是当了缩头乌龟了?!我也劝你将门打开,束手就擒,免得我将你们之间的丑事都抖搂出来!”
  姜红菱一听这嗓音,心口剧烈震动,暗道:怎么是这厮?!我还道他已经死了呢!
  原来这说话之人,便是失踪已久的顾忘苦。他自打从侯府逃窜而去,顾思杳也曾派人去追,却最终不知他下落。不知他投靠了何人,今夜竟带了人马来围堵侯府。
  顾忘苦在门外,见里面没了声响,只道这妇人生恐自己将她的阴私当众讲出,得意洋洋,张口道:“嫂子,我们今儿是奉命来清君侧的,你只消将门打开就是,我们断然不会为难你一个女流之辈。”说到此处,他突然嘿嘿两声:“三弟,还要和嫂子好生叙叙旧呢。”这话说得极其下流,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姜红菱却不将那些关系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问道:“清君侧?这话当真混账!侯府满门忠良,从来效忠于朝廷。何况即便真有罪责,也该由朝廷发落,岂能任凭你们这样胡乱进来拿人?!你们分明是造反乱上!”
  顾忘苦见她不肯就范,登时急躁起来。他逃出侯府之后,在江湖上吃了无穷苦头,后机缘巧合投靠了如今的贵人。早在那贵人荫庇之下,他日思夜想的便是将这对作践自己的男女拿住,狠狠的羞辱他们一番,好解心头之恨。如今看着那妇人近在眼前,如何不急?
  焦躁之下,他大手一挥,喝道:“给我上,硬攻进去!”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军士竟无一动弹。顾忘苦满面臊红,恼羞成怒:“你们都不听爷的话,放跑了这府里的人,回去怎样和王爷交代?!”
  姜红菱在里面听着,猜到外头动静,讥讽道:“你在家时便人嫌鬼憎,如今连手下人也不听你的。哪里找来一班乌合之众……”
  她话未说完,却听另一人道:“红菱,你还是将门打开,我们断然不会为难于你。我知道你是被逼嫁进侯府的,没必要为他们送了性命。”
  姜红菱听见这人的嗓音,更是讶然,停了片刻方才说道:“章公子,你可是仕宦门第的出身,怎么也和反贼做到了一处?”
  这门外领兵之人,正是章梓君。
  章梓君凝视着那紧闭的门板,静默了片时,扬声说道:“良禽择木而栖,世间常理。顾思杳蹚这趟浑水,所为为何,你心中自也明白,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何况,顾思杳伙同齐王,阴谋构陷反贼,如今还要蒙蔽毓王殿下,他才是真正的反贼。我等如今是奉了怀王的口谕,前来擒拿他去御前问话的。你且将门打开,以咱们往昔的交情,我担保不会为难于你。”他这话一出口,顾忘苦便扫了他一眼,眼神之中颇为不屑。
  姜红菱听了他这番话,心中顿时雪亮,晓得必是怀王提前发难了,也懒怠再同他们分辨,只嘲讽了一句:“你这话,还是拿去糊弄三岁的娃儿罢!”便再不理会,任凭外头如何叫骂,只是充耳不闻,倒向那苏木低低吩咐道:“只要他们有所举动,咱们便先行下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木是行伍出身,自然会意,微微颔首,并没言语。
  侯府门外那些叛军见门里没有动静,渐渐失了耐性,躁动起来。
  顾忘苦又在一旁冷嘲热讽:“你要怜香惜玉,人家却不领你的情。我一早告诉过你,这□□和顾思杳有私情,她心里哪还记得着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你要再拖延下去,待天亮了,事情可就更棘手了。今夜咱们若是无果而反,王爷那边可没法交差!”
  章梓君脸上阴晴不定,忽然长叹了口气,将手一挥。
  身后的兵士这方有所动作,那顾忘苦更是精神大振,指手画脚,连声吆喝指挥攻门。
  便在此时,只见一道冷光自一旁屋顶破空而下,噗的一声,正中那顾忘苦的背心。
  顾忘苦只觉背上似被什么击中,衣衫一片湿热,伸手一抹,只见满手血红,剧痛难耐,不觉大叫一声,自马背翻身摔在地下。
  两侧屋顶,箭如雨下,顿时便射倒了三五十人。
  叛军中一片骚乱,章梓君却极是沉着,寒着一张脸一面命两侧军士架起盾牌抵挡箭矢,一面令前排的军士以巨木攻门。
  不过少顷功夫,门柄便被撞断,一众叛军鱼贯而入,同在侯府守卫打斗起来。
  霎时间,侯府门前刀枪剑影,杀声震天。
  自打惊变,姜红菱虽一向沉着冷静,但到底只是个深闺少妇,见了这等血腥场景,也忍不住惊魂变色。
  她立在阶上,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章梓君。那厮一脸血污,满面狰狞,真如疯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