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古离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去通知了翟穆。
拿来待客的是最好的茶,翟穆一边沏茶,一边淡淡地看着那根根茶叶在杯中盘旋,就像是人的命运一般,早就命中注定。
古离原本就是摸清了赫默和冷奕瑶的行踪,特意趁着庆功宴之前来找他,没想到真见到人了,又没有外人在场,他倒像是入定了一般,无知无觉了。
紧皱的眉头暗自压抑着,他亦不出声,就这么淡淡地看着翟穆。
良久,见他像是整个人都有点灵魂出窍,视线忍不住落在他的脸上……
那五官越发深邃、下颚硬挺,多年不见后再次重逢,他已经长成这般稳重,心中的烦躁顿时烟消云散。
于是,亲手捧起一杯茶,古离率先开了口:“这么多年了,你脾气还是这么倔。”
既然是会客厅,其他近卫官自然不会站在这,凭白给客人增添压力。室内,仅他们两人,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总归在这一刻,才有机会说出那么两句。
翟穆盎然抬眉,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反驳,只是捧起自己面前的另一杯查,在茶香袅袅中,静默地叹息:“您曾说,我最像您的就是这脾气。”
血脉相连、一脉相承,怎么可能不想象呢?
翟穆忆起小时候的种种……。那个时候,他父亲还只是普通的政界人士。这么些年,两党陷入僵局,争权夺势,你来我往,不相上下。能破出一条路,成为执政党的党魁,当真是付出了太多代价。只可惜,多年前,自己就已经离开帝都,隐姓埋名、潜心于自己的事情,这些年,父亲如何一路攀爬上来,于他来说,只是听在耳边的报告,并无感同身受。
古离听了这话,静默了良久,终于还是问出今天来的真正目的:“那,过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还坚持当初的打算?”每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古离都很平静,唯有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指尖忍不住颤了一颤。
身为他的幼子,翟穆从小资质过人,能力出众。只是,对于从政,他天生抵触,似乎从来不愿意选择这条路。十五岁的那年,忽然跪在他面前,说他不愿意走上和他一样的老路,在政界勾结、斗争中浪费时间、白白度日。他当时只当这小子过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活,天生反骨,干脆让人关了他禁闭,谁曾想,他竟然自己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见面时,他已是二十岁的青年。
姿容笔挺、神色从容地立在他的面前,眼中是将这时间一切都控于手中的运筹帷幄。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或许,一直看错了这个傲气惊人的儿子。
只是,他的所想、所思,当真异于常人。
他告诉他,政界于军界相比,不过是装点的坠饰。论真正的权势,整个帝国,唯军界莫属。
男人顶天立地、争强立功,自然要奔着最厉害的位置去斗!
既然皇室、政界在军界面前式微,那就由他走上军界这条路,引为己用,到时,军、政合二为一,皇室成了雍容摆设,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一个男人热血沸腾?
大约也想起自己当年的信誓旦旦,翟穆对上古离那双询问的眼睛,忽而一笑,像是轻叹,又像是轻嘲:“不了。”他眼睛望着皇宫的方位,像是有一抹烟火很快升起又迅速消逝。
不了?
对于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甚至堪称天纵奇才的儿子,古离是第一次惊讶了。“为什么改变了想法?”当年固执己见,要将势力最大的军界也引为己用,为此不惜离家奔赴异地,从基层的基层干起。如今,眼看成为元帅的亲信,三大近卫官之下,便是他最得信任,又和冷奕瑶这位新皇关系不错,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若说当年,他许下的宏愿荒唐可笑,如今的成就,已然证明,他真的有这个可能。为什么看到希望了,反而突然改变了初衷?
那可是他心心念念、执着前行了多年的心愿……
“年纪越长,长的不仅仅是见识和本事,最重要的,是眼界。”翟穆喝了一口茶,微微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反而使人更加清醒。他目光落在远方,见过汪洋冰川,小河流水便再不会在心底留下任何波澜。那样的人,心思手段绝非常人目光可及。掌控军界,化为己用?
当初,他未见过赫默,只凭着年轻气盛,便想要争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权势。
但,真见过了这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就算是再自信,也明白,自己的极限在哪。
更何况,一个赫默便可在军界称神,再加上一个冷奕瑶呢?
在她身边真正见过她的手段,再加上之前d城她如何亲手捏碎了霍尔牧的颈髓。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么久以来,她会真的对自己的一切一无所知。
“怎么说?”看着儿子脸上那一闪而逝的自嘲一笑,古离心头一惊,只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
“就像藴莱是政界的经济支撑一样,那位赌王,是皇室的人。”翟穆忽然回头,静静地盯着自己父亲的瞳孔,那眼底冷光交错、残酷冰寒,最终,却静静地散去,化为一滩平静的死水。
古离却像是一下子被他这句话击懵了,整个人怔在原地,呆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最终,竟然只剩下满脸荒唐!
怎么可能!
藴莱是圣德集团的掌舵人,帝国最古老的世家的执掌者。但他先天不足,身患异病——他的手不能直接接触任何人。
当年,为了寻求治病的办法,藴莱的父亲费劲心血,找遍名医都毫无办法。最终将关注的重点挪到了其他方向……
再有钱的世家依旧是商,那在商界之外,是否有其他门路?
皇室骄奢,军界冷漠,唯有政界圆滑。
自己当初已在执政党中初露锋芒,面对圣德集团的巨额财富,自然是希望引为后援,对于对方的需求,自然也是愿意出手达成所望。至此,一拍即合。圣德集团成为他登顶政界的幕后财经支撑,他为为藴莱寻求救治的方法。只是,藴莱的父亲英年早逝,很快由藴莱直接接手偌大的集团。相较于他的父亲,藴莱显得更令人捉摸不定。对于治病自然是上心,但,显然没有他父亲那么急切。不和人触碰,久而久之,习惯了,便像是他身体里的本能一样,渐渐适应了,也就听之任之。能治愈最好,不能治愈也不会发疯发狂。
曾经有一度,他怀疑,自己和对方的合作会被终止。谁曾想,藴莱的亲姐姐安澜竟然在国外偶遇了翟穆,从此一见钟情,死心塌地。
为此,两家定了婚约,亦是盟约,这才联盟的关系重新坐实。
可后来……。
古离抿了抿唇,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
翟穆回了帝都后,却要解除婚约,引得安澜那样文静的人触底反弹,竟然昏了头一样直接去了圣德高中找上了冷奕瑶……
古离若有所思地看了儿子一眼。事到如今,他都不曾问过,翟穆为什么要解除婚约……。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冷奕瑶?
翟穆何其敏锐,见父亲一双眼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早就猜中了他心中所想。只是,反驳吗?
何必自欺欺人?
当初,何曾没有这个念想?
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
她就像是一剂毒,沾上了,这辈子便都不愿解脱。心甘情愿,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