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婧苒蹙眉:“好好的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很笨, 除了干些粗活什么也不会, 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做个粗使丫头也好,我什么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 真的, 只求王妃莫要抛弃我们。”映柳把她的袖口抓得更紧, 哀声恳求着。
曹婧苒哭笑不得, 竟生出一股自己是那抛妻弃子的负心人的诡异感觉。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沉着脸,伸出手去拉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地上的映柳。
映柳见她脸色不佳,到底怕得罪她,唯有轻咬着唇瓣站了起来。
“两位,你们可以走了。”约莫一刻钟不到,便有宫中侍卫走了过来,打开了牢门道。
曹婧苒深呼吸几下,率先迈开步子便走了出去,映柳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出大牢,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射过来,她不适地伸手去挡,待感觉渐渐适应了之后,这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眸。
“赵夫人,奴婢奉荣惠长公主之命,前来接您到慈恩堂去。”正在此时,一辆马车在她们跟前停了下来,随即便从车里走下来一位老嬷嬷,朝着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曹婧苒认出她是荣惠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不禁笑了:“嬷嬷来得正好,我正担心着接下来该去何处落脚,你便来了。”
“长公主殿下这些年一直惦记着您,夫人请……”
曹婧苒正要上马,便听到身后映柳哑声唤:“夫人……”
她止步回头,对上映柳充满哀求的神情,再望望她身边那两名紧紧依偎着她的孩子,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男娃脸上,看着那张与那个人肖似的小脸,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你们也上来吧!”
映柳松了口气,感激地道:“多谢夫人!”
自唯一的女儿康宁郡主逝世后,荣惠长公主便一直避居于与相国寺一墙之隔的慈恩堂,她乃今上姑母,素来不理世事,避居慈恩堂后,也只与曾经的齐王妃,如今的赵夫人曹婧苒有些来往。
这也是因为她与曹婧苒生母乃是闺中密友之故,故而刚一听闻皇帝赦免了齐王一干人等,便立即使了人前来接她。
只是,当她看到紧紧跟着曹婧苒的映柳母子三人时,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
映柳其实也是怕她的,毕竟当年头一回跟着齐王妃到慈恩堂时,便被荣惠长公主罚跪过,此刻见她脸色难看,生怕她下一刻便要把自己赶走,吓得‘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许些年不见,殿下倒是愈发威严了,一下子便把她给吓软了腿。”曹婧苒故作不知当中缘故,笑着道。
不待荣惠长公主再说,她便一把把映柳拉了起来,斥道:“当真没用,难不成被关了这段时间,竟连基本的礼节都不会了么?”
映柳勉强打起精神,先是恭敬地行礼问安,而后又哄着两个孩子见礼。
“罢了罢了,带她们先去歇息吧!”荣惠长公主瞥了曹婧苒一眼,无奈地道。
看着侍女领着映柳母子下去后,她才没好气地道:“不过几年不见,你怎的也学会了这般菩萨心肠?这种下贱胚子,随她自生自灭便是,何苦还要理她。”
“好些年不见,姨母瞧着倒是愈发硬朗了。”曹婧苒笑道。
“别尽扯些有的没的,你若是怕碍于颜面不得不收留她们,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直接把她们轰走便是。”荣惠长公主板着脸道。
“姨母待我好,我自是明白。只是,带她们母子三人前来投奔,确是出于我的本意。也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两孩子,好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是那个人的骨肉,我又如何忍心看着他们流落街头没个安身之处。”
“再说,这日后的日子会是如何,谁又能保证?日子还这般长,总得找些事情来做做才是,倒不如先养着瞧瞧。”她的语气听来甚是轻松,就像是养着小猫小狗一般随意,荣惠长公主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而此时的厢房里,映柳正叮嘱着一双儿女:“日后要好好听母亲的话,不要惹母亲生气,记住了么?”
容貌极似生父的赵润乖巧地点了点头:“记住了,我和妹妹会好好听母亲的话,不会惹她生气。”
绑着双丫髻的赵涵亦学着兄长的模样答应了下来。
看着不知不觉间仿佛长大了好几岁的儿女,映柳鼻子一酸,险些没掉下泪来,连忙张开手,把两个孩子都搂进了怀里。
程绍禟从褚良府上离开时,便听闻了启元帝那道赦免的旨意,略有几分怔忪,随即便扬起了欢喜的笑容。
他就知道陛下必不会让自己失望才是。
启元帝虽然赦免了死罪,但活罪难饶,齐王一干追随者等悉数被发配苦寒之地作苦力。
那些人跟着齐王出生入死多年,什么苦头没有吃过,能保住一条性命,对这个结果也没有半点怨言。
得知晏离想要见自己时,程绍禟正指点着小石头武艺,听到侍卫禀报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爹,你瞧我这套拳打得怎么样?有没有比上一回进步了?”小石头深呼吸一下,欢喜地问。
即将迈入十岁的小石头长得壮壮实实的,相较于读书写字,更喜欢舞刀弄枪。
“稍有进步,只是无谓的花架子太多,若是在实战当中,每一招每一拳都只求打倒对手,而不是要姿势好看。”程绍禟拍拍他的肩,“爹还有事,你且先再练练,待爹回来之后再检查检查。”
小石头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
凌玉牵着女儿的小手走过来,却只见到程绍禟离开的背影。她望望不远处正认认真真地打着拳的小石头,看着阳光下那个灵活的身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不知不觉间,她竟看得入神了。
“仿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小石头便已经长得这般大了,下个月便是他的十岁生辰,得好生办一办才是。”王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语气有些欣慰地道。
“是啊,真的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小石头就要十岁了……”凌玉喃喃地道。
十岁,她的儿子快要十岁了呢……上辈子,她就死在他过完十岁生辰不久的某一日。
可是,这辈子是不一样的。这辈子她们不必为着生计四处奔波,她的小石头不用饿肚子,甚至他还养成了挑食的坏毛病。他长更高更壮实,性子也更活泼。
看着阳光下那张滴着汗的小脸,她的视线竟有了几分朦胧。
她知道,这辈子无论她有多少孩子,再没有哪一个能及得上小石头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再没有哪一个能似小石头这般,凝聚了她两辈子的愧疚与爱。
“夫人,冯侍卫回来了。”茯苓走过来禀道。
凌玉连忙别过脸去掩饰住眼中隐隐的水光,好一会儿才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冯侍卫便是当年程绍禟出征前留给她打探明菊母子下落的,自当年齐王带着唐晋源等人趁乱逃出京城后,明菊母子也下落不明,这几年凌玉一直暗中命冯侍卫打探她们母子的下落,可始终没有消息。
“属下四处打探,只是探得唐夫人母子曾经在梁州城出现过,只可惜待属下赶到梁州城时,却已经寻不到她们的踪迹。”
凌玉满心以为这一回总能寻到人了,可听他这般一说,不禁有些失望。
“那你可知她们母子在梁州城时以何为生?”她追问。
“听说唐夫人靠替人帮佣挣几个钱,母子二人生活过得甚为艰难,尤其是前些年四处战乱,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只如今天下太平,唐夫人想必也会想着寻个地方安定下来才是。”
“言之有理,若是如此,寻到她们的机会便又大了些。还烦请冯侍卫再带人四处打听打听,务必寻到她们母子下落。”
“夫人放心,属下必定全力寻找!”
“你要找的可是晋源娘子?”王氏突然问。
凌玉点头,问:“娘认得?”
王氏叹了口气:“晋源我是认得的,当初与绍禟同一家镖局里,和宋昭那几个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却没想到事隔几年,他们倒是一个个先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可如何是好?”
“好歹也与咱们家有那么段因缘,不管如何都要想方设法把她们母子找着,虽说如今没有打仗了,只一个妇道人家,身边又带着个孩子,这日子苦啊!”
“娘放心,绍禟早就安排了人去找,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找着她们母子的下落。”凌玉见她神情郁郁,忙安慰道。
其实当年从青河县回来后,程绍禟便已经私底下着人去找明菊母子,只是那个时候他刚因为放走了齐王而遭到朝臣弹劾,赵赟也冷着他,故而并不敢张扬。
如今却不同,赵赟下了赦免的旨意,连齐王妃与齐王侧妃都得到了赦免,自不必说如明菊这些追随者的家眷,原也与她们无关才是。
“但愿如此吧!”王氏如何不知她不过是安慰自己,茫茫人海之中,想要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若是容易的话,便不会直到如今才有音讯传回。
待程绍禟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了一个消息,那便是太常寺少卿曾大人有意将庶女许配给程绍安。
这几年,程绍安的亲事一直定不下来,王氏心中愈是着急便愈发挑一个合意的,偏程绍安又是撒手不理放之任之的模样。
“曾大人找上了我,可见这门亲事确是具有诚意,你找个合适的机会与娘去曾府见一见那曾姑娘,若是个好的,便应下吧!绍安这年纪可不能再拖了。”程绍禟皱眉道。
他也是没有想到,当年领兵出征前便已经在准备给程绍安说亲之事,一说竟是说了这么多年却仍未有个定数。
“也好,这亲事总不能再拖下去。”凌玉颔首。
“还有一事,前些日我与褚大哥小聚,席间他竟是问起柱子嫂,你那年在村里头,可曾听闻柱子嫂说过什么?”
他口中的柱子嫂,自是指的当年程家村的俏寡妇萧杏屏。
凌玉眼神微闪,却是一脸坦然:“并不曾听她说过什么。”
程绍禟狐疑地凝望着她片刻,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见他并没有追问,凌玉暗地松了口气,想到日前杨素问对自己抱怨的那些话,一时有些头疼。
当年萧杏屏让自己寻找的剑穗主人,明明就是褚良,这两人必是曾经发生过什么,只可惜杨素问偏是无法从褚良口中探出一丝半点消息来,只知道过了不久褚良便领旨到外地办了一回差事,办差回来后不久,便升任禁卫军统领兼负责教授皇长子等孩子武艺。
只可惜山长水远路上不便,否则她必定会想法子从萧杏屏处问出个缘由来。
只是凌玉却没有想到,一向表现出对亲事放之任之的程绍安,在听到兄长有意为他聘下太常寺少卿的庶女时,沉默片刻才道:“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
“这却是为何?”程绍禟没有想到他拒绝得这般干脆,一时有些意外。
程绍安有些迟疑,神情瞧来也有几分挣扎,最终一咬牙,‘扑通’一下便跪了下来。
“有话便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程绍禟皱眉,伸手便要去拉他,却被他挣脱开来。
程绍安恳求道:“大哥,我心里已经另有了属意之人,还请大哥成全。”
此话一出,不论是程绍禟还是王氏,均是一脸的惊讶。
“你这孩子,有了属意之人怎也不早说?却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王氏喜不自胜地问。
早说了心里有人,也不必她这几年一直为此事头疼。
凌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程绍禟不由得皱起了眉,瞧着并不乐观,缓缓地坐了下来,沉声问:“是哪家的姑娘?”
程绍安神情略有几分犹豫,可还是一咬牙回答道:“是苏凝珊苏姑娘。”
果然不出所料……凌玉心中了然,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怎么意外。
姓苏?程绍禟眉头拧得更紧了,不会是他知道的那个苏家的姑娘吧?
“苏姑娘?当年那位状告伯父的苏姑娘?”王氏吃了一惊。
“是,正是那位苏姑娘。”程绍安豁了出去,一五一十地将他与苏凝珊合伙生意之事道来。
末了望着程绍禟深深地道:“我知道大哥并非那等人云亦云之人,当年不同意与苏家的亲事,也是因为不愿与苏家长房,还有宫里的蓉贵嫔有所瓜葛。”
“只如今苏家早就不是当年的苏家,苏姑娘一个女流之辈,抚养幼弟,独力支撑着门庭,日子虽苦,却仍然坚持着心中一片净土,不为名利所迷惑,行事处处讲求良心,着为可敬可佩之女子。”
由敬生爱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之事,待他发现心中已经存了那道纤细的身影时,已经无法回头了。
“至于宫里的蓉贵嫔……她乃天子嫔妃,与我一介庶民又有什么干系?”他平静地又道。
时间是最好的伤药,这么多年下来,再是怎样的伤痛,也早就被抚平了。更何况离了自己,那个人过得更好,荣华一生,得偿所愿,便是将来摔了跟斗,也只是她的事,与自己再无干系。
程绍禟深深地望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每一分表情。
“此事我还要再斟酌斟酌,容后再议。”良久,他缓缓地道。
“大哥!”程绍安还想再说,可程绍禟却已起身,抱起扑了进来的小泥巴,迈着大步从他身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