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姬煌所说的, 交出凤凰真翎和长明灯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江景行仍在镐京城中, 谢家雄踞在南域, 姬煌不可能这辈子不走出镐京皇宫。
就算他再想要对谢容皎动手,也得仔细掂量一二。
姬煌见他沉默不语,又添了把火:其实我是很想圣人来闯一闯皇宫大阵的,说不得能把杀父之仇一同报掉?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只怕比起圣人和世子的师徒情深来,那长明灯和凤凰真翎算不得什么吧?
按谢容皎和江景行的关系, 江景行总该在他进宫之前有预兆。
而江景行偏偏没有。
谁遮蔽的天机不消多说。
摩罗做起这种事来都一回生两回熟了。
不过同为圣境, 不可能瞒过江景行很久, 算一算他进皇宫来的时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首先,我不知长明灯为何物。
谢容皎声音一锤定音似砸在紫宸殿地面上,似要砸出一个清脆的回响。
第二,凤凰真翎不过是一根鸟毛,我要它也无甚用处
姬煌听他口风,神色不禁松动缓和些许。
长明灯是摩罗提出来的要求。
而姬煌自己真正想要的则是凤凰真翎。
传说中可跨境杀圣人的那件神器。
镇江山怆然一声,铮铮出鞘,谢容皎在剑锋不断的嗡鸣声中补完后面半句话:但好歹是谢家传承那么多年的东西,说给就给你,岂不是很没脸面?
镇江山仿佛有灵,听懂了谢容皎与姬煌的一场谈话。
所以它剑身自颤不止,剑鸣声一声比一声更激越,一声比一声更高亢。
等谢容皎落下最后一个字,镇江山剑身忽又复归平静。
唯独盘旋在高大空旷的紫宸殿中,挥之不去的剑鸣声交织在一处,会成一声厉声喝问,闻之心肺俱震,五脏欲裂:
小辈尔敢?
国师的怒斥声和镇江山的质问声交织在一处,竟出乎意料的和谐相融。
国师跨过紫宸殿门栏,怒容满面,扬声呵斥。
他素来给人与世无争独立世外之感,此刻发起火来,身上青衣竟要比姬煌一袭滚金冕服来得更威严逼人,更耀眼。
这一声斥责打断了谢容皎的剑势,也给姬煌结印起阵的机会。
姬煌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按住龙椅上探出的峥嵘龙首,国师真要和我对着干吗?
语罢,整座镐京皇宫的气势为之一变,无形气柱四面而起,直冲云霄之色。
谢容皎倒退两步卸下气劲带来的冲击,不动声色抬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丝。
这仅仅是阵法刚启,未到真正厉害的时候。
所以他刚才才会特意假意松口,让姬煌放松警惕之余想要出其不意制服他。
谢容皎顾忌的是皇宫大阵,姬煌身后的供奉,而非是姬煌本人。
国师约莫是被气得狠了,半分面子不给姬煌留:和周室对着干的是你。
姬煌忽的幽幽地笑了:我总算是明白过来,法宗宗主为什么要杀姓余的那个老不死。
他声音忽的拔高,微微发颤:周室是什么东西?是天子!所有姬姓皇族之人,北周臣民皆是依附天子而生,我为天子,周室即我!
国师也跟着笑了。
不是怒极反笑,也不是心灰意冷的彻底绝望,甚至微微透出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可怜之意。
他对姬煌本来没有多余的感情和期望,之前的一点怒火不过是气他毫无天子担当。
现下看来,是他想得太多。
国师不是会和死人多说话的人。
他拂袖转身:不必理他,世子,与我走罢。
谢容皎微微点头,当即要跟着国师走出紫宸殿外。
姬煌享受人们敬他畏他捧他,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髻姬煌也高兴,独独受不了别人这样风淡云轻地不把他当回事。
他重重拍在龙首口中的衔珠之上,咬牙切齿:中秋时国师逼我强行关阵,如今阵中新增白虎精血,莫非国师觉得自己还能掌控得住?
姬煌话里恶意深深:还是说,国师是宁愿受血誓反噬,也要护他谢容皎?
嫉妒几乎扭曲姬煌的面目。
他是很恨谢容皎的。
恨谢容皎从来不缺贵人捧着他。
哪怕是这次三方联动,青龙白虎气机尽出,眼看着无路可退的死局,仍有一个国师跳出来接他出去。
国师充耳未闻。
姬煌启动了皇宫中的龙虎大阵。
栩栩神龙,赫赫白虎浮出虚影,拱卫住镐京皇宫阵法中的每一处节骨眼。
有无形气机牢牢如蒸笼罩出整座皇宫,除非彻底打破阵法,否则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龙虎互相对视一眼,向国师这处冲过来。
谢容皎刚刚压下的一口血忍不住又要涌上喉头。
国师脚步一顿,留下一句话:当年太|祖建的就是龙虎大阵。你不会当真以为以摩罗能耐,能在几日之内大改皇宫阵法?
他轻嗤一声:不过是拾人牙慧。
而我之所以掌握皇宫半面阵法,不是因为我活得久,陪伴周室的时间长。
国师对着汹汹扑来的龙虎夷然不惧,如流云般的宽袖甩过,龙虎倒退。
龙虎大阵共有两个阵眼。
一处坐落在青龙埋骨之处上,镇压青龙气机。
而另一处不为人所知不是没有原因的。
很难想象阵眼是一个活生生,会到处乱跑的人。
是国师。
姬煌颓然跌坐在地毯上,光辉流转在龙凤麒麟上,灵芝瑞草葳蕤如生。
姬煌既然开了整座大阵封锁皇宫,看来是出不去了,好在
谢容皎知国师不是大放厥词之人,语带转机必然心中有把握,静静待他下文。
国师自若接下去:我在皇宫中有居所,不至于无处可去。
谢容皎:
他想起江景行曾说过国师教人是打得过随便,打不过就老实听着,忽然觉得国师可能真不像表面上这么严肃正经,良善可欺。
国师毫无和天子翻脸的紧张感,甚至有闲心笑道:正好,我有份东西想给世子你看。
国师的书房摆布陈设和任意一个士子的没多少区别。
堆满书架的书,随意在笔架上搁置的笔,凌乱累叠在一起的纸张上墨迹草草,和砚台上半凝未干的墨。
唯一的区别是士子摆经史子集,国师摆满可遇不可求的修行秘籍。
低调地喊着我厉害我有钱。
谢容皎敛容双手接过国师递来的纸张。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国师特意领他到书房来,定是有要紧的东西给他看。
所以谢容皎才会盯着纸上的紫薇星盘半晌无语。
该说果然是和江景行师承一脉吗?
国师发问道:世子怎么看这张星盘?
谢容皎确实会看一点。
需要感谢江景行的耳濡目染。
谢容皎沉默了很久,谨慎地下了结论:这张盘,很特殊。
国师料到他会那么说,笑道:不知特殊在何处?
刑克六亲,命宫紫薇生年忌,又自化忌出,忌星为本宫的七杀,在十几岁时又撞上流年忌,四忌冲命。
谢容皎斟酌着道:应当是无亲无友,少年早夭之象。有些可惜了。命主紫薇七杀同坐,好星星全部跑到命三方去,原本是很有力的杀破狼,可成乱世之英雄。
不错。国师似生感慨,这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命格。吉星煞星均有定数,一个人不可能买通老天爷将他盘上星星尽数替换成吉星,命三方好了,难免六亲上缘分不足。六亲若好,难免自己后继乏力。
谢容皎不是很搞得明白为什么上一刻国师和姬煌之间气氛还千钧一发,下一刻国师就能有说有笑和他谈论起命理。
可能这就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吧。
国师叹道:像是江景行,多好的紫贪?命三方四正不飞化不见煞,注定要有大造化的,不一样其余宫位中刑克六亲?人生啊,总有意难平。
谢容皎心头一跳。
国师收起感慨,肃容道:这一张盘的命主,世子应当是有所耳闻,甚至于很熟悉。
他沉声道:便是初代的凤陵城主,谢离。
谢容皎心脏如擂鼓,被重重一锤的声响敲得眼前发蒙,失声道:怎么可能?
这张盘命主明明是活不过二十的早夭之象。
而且命主冲克六亲,以父母子女尤为严重,谢离自幼失去父母双亲为凤凰所收养谢容皎是知道的。
他是怎么越过十几岁时的生死大关,活蹦乱跳活到三百岁寿终正寝,留下传承两千多年的凤陵城,牌位挤得祠堂都放不下的子子孙孙?
是不可能。
国师直视他,眸光之下一切隐秘无所遁形:但我辈修行者逆天而行,四灵生于上古之时,不死不灭,自然尤甚。
要不然世子以为,长明灯是用来做什么的?
第93章 大乱之始(四)
谢容皎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在玄武城中时,他们一行三人明明没有玄武镇灵珠, 仍能打开龙虎大阵。
原来不是怪谎话连篇的玄武城主, 而是他们三人中李知玄怀着白虎至宝, 他身上有长明灯, 方能阴差阳错开了玄武阵。
冒昧问一句前辈, 长明灯究竟在我身上何处?
国师将那张紫薇星盘铺平放在书案上, 用镇纸压住,细致做完这一切后答道:四灵至宝,实则均有殊途同归之意。
尽管形态名字各不相同, 但其神奇特意之处无不来源于至宝中内蕴的四灵精血。
世子修行到现在, 纵使说是天资绝世, 速度也实在莫过于太惊世骇俗,莫非没有想过体内凤凰真血的特异之处?
是想过的。
只是谢容皎怎么着也没有往长明灯这个方向想。
一件只在和其余三灵至宝一同出现时, 才会在说书人的摇头晃脑里有姓名,从未在谢家典籍中出现过一个字, 说着像极了凭空编造出来的凤凰至宝。
我会没想过会是长明灯, 我以为它不存于世上。
当然, 长明灯是比其他三件更特殊一些。
国师波澜不惊笑了一笑,似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说的东西有多么骇人听闻:长明灯最特殊的点在于,凤凰是取谢离一缕神魂放置在灯芯内,与他从南域山川取的一缕精粹气机相勾连,再以自己精血为中和, 让三者相融。
到底不愧是上古而生的凤凰, 续命续成这样惊动天地的大手笔。
之后凤凰在南域灵脉的中心, 即后来的凤陵城设下大阵聚拢南域之山川灵脉,又以长明灯镇压其中,若非自然的天人五衰,谢离便如山川相齐,跳脱世俗自然之外。而凤凰真血,对南域灵脉自然也是大有裨益,如此相辅相成,是两相得益的局面。
书院院长口中在不断的念诵着儒家的经典。
他每念出一个字,空中便有对应的金色字体浮现,不等那字体笔画峥嵘棱角长成,已堪堪被阵中杀机粉碎而去。
金色碎末在空气中洒出波光粼粼一片,如艳阳光照下的云海波浪翻卷起伏。
书院院长念书的速度恰好赶上了杀气碎字的速度。
只是他显然后继乏力,声音越念越低,越念越慢,金字似受他不足中气的感染,每每出现时,光辉一个比一个来得黯淡一分。
他旁边的剑门老祖虽说要比他强上许多,但他灵力消耗过半,剑意逐渐往回收缩,仅仅足够将他一人护得牢固,再多的反攻破阵,怕是不能。
法宗宗主额头渗出细汗。
显然,能困住两名天人境强者的阵法,绝不只拿了一座主峰的灵脉当消耗,更多的是背后操控阵法的法宗宗主与他们之间的博弈。
他声音微颤,可见支撑得不算轻松:谢庭柏,你还不入阵去截杀两人?
谢庭柏却是如一开始出现时一般气定神闲:不急,等他们再消耗两分,走到穷途末路再说。
只怕我比他们更早走到穷途末路!
不是他谢庭柏来主持阵法,他自是乐得轻松旁边看好戏。
法宗宗主心里被他这副作态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甩袖就走。
可他毕竟不能甩袖就走。
不然的话是真走到穷途末路没法救的地步。
想做成大事总要有点决心,太过惜命不好。法宗宗主只得强自按耐,淡淡道,我不是刻意严重事态,而是我确有预感,迟则生变,此事不能拖。
若说是对冥冥之中天道的演变,除却陆彬蔚,当世恐没人比得过法宗宗主。
谢庭柏也不能。
他深深看一眼法宗宗主,没有多做废话:好。
说罢跃身拔剑入阵中。
法宗宗主微微松了一口气,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有放松大意。
主峰之下,方临壑按住直跳的眼皮。
托福法宗宗主布下的幻境,在他们眼里,主峰如院长和剑门老祖两人上山去时并无二致,而非一份灰秃秃的衰败景致。
不知何时他与沈溪恰好对上眼。
沈溪没头没脑地问:方兄心中也有此预感?
方临壑没头没脑答:是。
沈溪拔出腰间春风剑:那就上山,先顾不得失礼一回。
方临壑比他更先一步,身影一飘,转眼略至数十丈开外。
山路越上越险。
途中被法宗宗主派遣而来拦截他们的人已由小乘到半步大乘,最后再到大乘的长老。
倘若之前没有一个半步大乘拦着,消耗两人大半的灵力,他们二人或可与眼前大乘有一战之力。
可惜他们两人已近乎强弩之末。
书院院长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他念不动那些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儒家经典,全靠修行多年的一身浩然清气护身暂保性命无忧。冠帽歪斜的狼狈姿态与醉倒在竹林中放声清谈的衣冠散乱,虽同为仪容不整,却是天南地北两个极端。
站在他前面的谢庭柏倒是很有世家姿态,鬓角衣摆如他冷漠刻板的为人,一丝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