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 他只能将头低得更低:我愿以命相抵。
江景行笑了一声:你做此事时, 已把你的性命和修为一起抛却不要。你真以为谢桓谢容华那边是吃素的,查不出动手的是谁?退一万步,哪怕他们顾忌你背后的姬煌暂且按捺不发, 你真以为我会放过你?
他语调不高, 也未特地为威慑强调而刻意咬重音节,一字一字吐出来。
然而其中森然杀气浓得险些要脱鞘而出。
他是真的敢。
周煜莫名其妙跳出来这个念头。
若是事成, 别说自己一个不入流的小人物, 江景行他真的敢提剑杀姬煌。
他敢杀周帝第二回 。
反正已是一回生两回熟, 没什么好怂
这个可怕的念头侵入周煜脑海中,他只得靠指甲刺破掌心皮肉的痛感让自己不那么丢盔弃甲:那圣人想我怎么做?
问出这一句后,周煜神使鬼差地镇定下来,五指渐松:圣人应当知晓我的痛处软肋,便该晓得握住它后,圣人要我指哪里,我就指哪里。
江景行答非所问:阿辞他最痛恨祸及家人的事情,我也不喜欢。
周煜只觉一直支撑着他,吊着他一口精气神,让他得以站直得像个人样的脊梁骨被抽走,他整个人都要因放松瘫软下来:
是姬煌命我这么做的,我自接下这个任务后,已经是颗弃子,他当然不会留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好在我早在几年前已暗中归附于他,那时先帝尚康健,姬煌谨慎,因此我们一批归附他的人也不成规模,联络起来总是留有东西能顺着摸到姬煌的,我一直留着。
这番话可以说是彻彻底底交了底,没给自己留半分后路。
周煜是个聪明人。
难怪他即使不少赞誉,对其青眼有加的大儒比比皆是,不乏看中周煜天资的修行大能,却始终孤家寡人,无门无派。
放心不下寡母这个流于表面的理由以外,更多恐怕是被姬煌早早招揽的缘故。
而周煜愿意安心被姬煌招揽,蛰伏这几年,甚至刻意抑制修为,除却被扼住死穴外不做他想。
要一位疾病缠身的布衣妇人无声无息死在病榻上,即便当时姬煌地位尴尬,仍然多的是办法。
借口有现成的,谁家夙疾不能突然加重恶化?任是谁也不会多想,觉得奇怪。
江景行:姜家大概是无辜被牵累的可怜羊。若你得手,谢桓必定发作,姜家身为东家脱不开关系,姬煌大可半不愿半无奈地拿姜家顶缸,大义灭亲,顺便能扯下多少姜后手里握着的权势算多少。人们看着还觉南域谢家气焰嚣张,居然欺负到先帝遗孀头上来,着实可恨。
姬煌能在周室那么多诸侯王子弟中被先帝看中,得到姜后和国师的一力扶持,自不会是心机简单,胸无城府之辈。
周煜苦笑:圣人说得如此透彻,我不知该补点什么有用的。
江景行淡淡道:像他爹,一个德行,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怀帝幼弟,姬煌之叔先帝倒是姬家人里少有的厚道人,可惜看人的眼力不太好,瞻前顾后的什么也做不成。
生前就淹没在言官唾沫和奏折中,死后的谥号吵来吵去没什么结果,但眼看着是不会比他哥怀帝的中庸谥号出彩多少。
怀帝的谥号江景行功不可没。本来他将江家满门抄斩镇西军已是怨愤沸天,险些连西疆也不想守,直接转头打到镐京来。
江景行没入圣境之前在外漂泊居然有惊无险没被通缉到,未尝不是满朝文武顾忌着得安抚住西边镇西军,有心放他一马稳住局势。
等怀帝死在江景行剑下后,人人自危,尤其是掺和到江家一事的人,简直吓破胆子。
没吓破胆的头疼着圣人和镇西军,连本来板上钉钉太子之位的怀帝嫡长子姬煌都被撸下来换成与江景行无恩无怨的怀帝幼弟,哪里还敢给怀帝起个美谥?
怀字还是老臣据理力争撞了几回柱子来的。
江景行扬声道:阿辞,差不多听够可以出来了。
那是和他先前每个字都暗藏玄机,冷不防出来个暴雨梨花针扣你一脸的语气截然不同的纵容温软。
亭檐上挂着的灯笼似是刚被添了盏鲛油,照得更亮堂透彻,竹丛里转出个红衣的人影。
正是谢容皎。
几年前,周煜不羡慕谢容皎和姜长澜这等天之骄子。
是是是,他们想学什么有人前仆后继给他们跪着送上旁人几辈子求不来的一本本功法秘籍,一件件神兵利器,大乘的先生在他们那里不值钱。
但他周煜的天赋何曾比这些人逊色半分呢?他自己摸索着,虽不免坎坷,也能走得很远,自打出生,他的根骨资质已为他铺好一条平顺的通天大道。
是是是,姜长澜出事,盛怒的姜后能将那人灭族;谢容皎有个万一,谢容华归元军下一刻就压在那人家门口。
他有点什么,他娘也能和人家鱼死网破。
周煜一向很知足。
直到姬煌笑吟吟找上门来,礼贤下士的言语没一个字不藏着透骨威胁。
周煜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当然不会让姬煌有把威胁光明正大宣之于口的机会。
从那一刻起,他发疯似的嫉妒起了姜长澜和谢容皎这类的天之骄子。
姜长澜可以随心所欲跑到北疆的战场上去,有姜后帮他收拾着烂摊子。
姬煌多贵重的身份呀,北周之主,九五至尊,想收拾谢容皎还要留着他的性命,不惜折损一颗自己栽培多年极为看重,眼看着必成大器的棋子。
这不,谢容皎依然在江景行八极剑的庇护下安然无恙。
也许姬煌还得多谢谢容皎的安然无恙,让他幸免走上他爹老路。
那些天之骄子们踩着的鲜花,披着的华衣,对周煜来说就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不是人人能像他们那么做。
他只要在几年前的那一天,甚至时至今日看似风光的现在说错一个字,他和世上唯一爱他的人就会死得悄无声息,那些赞他栋梁之才的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不过是城郊墓地多了两座没香火的野坟。
让他怎么不嫉妒?
周煜:
道歉说辞已压在舌尖的谢容皎呆了下,痛快交代:我跟着师父你来的。
就是说全听过一遍
也亏得是谢容皎,江景行世上最不设防的人,才能尾随在他身后不被他发觉。
头一次做听人壁脚之事的谢容皎羞愧道:师父,对不住。因我要借剑时已察觉些古怪,后来见你和周郎君从人群中脱走,明白是你不想让我旁听,所以跟着来了此处,寻个隐蔽处偷听。
他与胸有沟壑,城府极深的谢桓不同,不喜这些弯弯绕绕,对权谋之事可称是一片空白,甚至不喜以恶意揣度来人。
因此他直到偷听以前,没认为周煜是个恶人。
在无法察觉人之好坏时,谢容皎情愿把人认成是好的。
或许会悚然一惊惊觉那人虚伪面容后穷凶极恶的真相,会被绊倒几次多些伤痕。却总比一开始把人认成为坏的强。
幸好苍天不辜负善意,他自小对善恶可以称是洞若观火。
在要借剑时,他品味出些许不对头来,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出戏是专为他演的。
谢容皎开口问道:是有一事不解,周郎君如何断定我定会借剑?
周煜坦然称述:我来姜家别庄前,没见过世子的面,有关世子的传闻又少得可怜,的确无从得知世子性情如何,特意在第一日下午借着交友借口见世子一面。
姬煌那里拿个世子所住之地的消息是不难拿到的。见后即知世子赤子之心,于是想出这个法子。武比除严五外的人大多没甚出息,我知到最后与我相斗的必是严五。他也是个单纯性子,我事先旁敲侧击几句,他自然会在台上弃剑不用。
他聪明的点不止在于历来所学一点即透,更在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玩弄起人心来,恐怕没多少人是周煜一合之敌。
而我此时趁机说两句,姜家家主为大局好看,定会借我剑。世子年少,满腔赤诚,多半也会借我。若世子不借,我自有办法借台下那些人吹捧姜司空的碧水时提及世子的镇江山。
江景行冷冷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周煜只是置之一笑:等圣人以八极剑借我时,我便知道被圣人看穿,全盘谋算落空。
他眉头微锁,道出被他察觉已久的一点不对劲来
不过有一点我有些奇怪,姬煌为何会如此肯定圣人不在镐京?仅凭着明面上的东西诓不住姬煌,让他对我说出圣人必定不在镐京这等信誓旦旦的话。我思来想去,觉得是我对姬煌而言无足轻重,他让我去赌一赌圣人不在京城这个可能性罢了。
这周煜也实在是个人物,说着以自己命为棋子的事还能不动火气,清晰有理:若圣人不在镐京,以我性命换个谢家世子,圣人首徒,大伤姜后元气,当然是大赚特赚。若圣人在镐京,大不了把我当作弃子丢出去,哪怕被识破,还是动不得他姬煌。
姬煌这一点倒想得很透彻,比他爹强。江景行讽道,阿辞没事,谢家肯定暂且按捺,左右两家剑拔弩张已久,不差这点破事。若阿辞有事
他一时顿住。
他不是周煜这个委屈自己在刀尖左右逢源的,那么多年修身养性下来已修成只风吹不动雨打不侵的万年王八。
哪怕谢容皎现在没事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想打爆姬煌狗头的冲动依旧不改,更别说谢容皎有个万一。
姬煌是真不想活,江景行乐意成全他。
第54章 群芳会(九)
谢容皎比他心宽得多, 全然不在意说的是自己生死攸关的事情:
若我有事,阿爹阿姐定恨透姬煌。但西荒虎视眈眈,现下不是和姬煌,和北周翻脸的时机, 姬煌想必也觑着这一点,看谁抢得过谁。反正一共两个结局, 他死, 谢家死,不如赌一把。师父你真不在镐京, 姬煌赢面还是大的。
不过这事上最大的一处疑点不在此。
南域北周泾渭分明,谢家与周室不曾有深仇大恨,姬煌为何独独挑我先下手?
世子说的这一点, 我不是没有想过。周煜接口, 想来想去, 不过是姬煌好高骛远, 欲做他先辈没做到的事, 进军南域,统一九州。
凤陵城谢家居于南域之首,树大招风, 谢容皎不幸被姬煌挑中做最先开刀之人。
虽说理由牵强得很, 也是千百种解释里唯一可以说明姬煌动机的一个。
周煜不加掩饰他对姬煌的嘲弄:保卫九州边疆,不让北荒染指想来姬煌是没这个心胸, 他迟早死在自己野心上, 估摸连周室祖业也无法保住。
东荒平城有瞭望高台, 据称能望到镐京。镐京最高的塔楼同样位于皇宫中,同样是座瞭望台,他们在曲江池畔,离王宫隔了整整一座镐京城,犹能眺到瞭望台遮天蔽日的一角高檐。
江景行东望去,盯着那座瞭望高台不放,似是在比划着能不能一剑砍倒这座高台顺带着砸死姬煌那个狗日的。
另外一点反常的是,姬煌是个惜命的人。周煜摇头,他心思缜密,不会不考虑到像怀帝那样被圣人所杀的下场。不过兴许在他眼里世子与圣人的那点师徒情分不值得圣人冒这个险吧。
周煜忽然有了点笑容:我倒是想到过,不过没打算提醒他,若他能死在圣人剑下,我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谢容皎无言:姬煌或许不应该收你这个属下的。
真不知道对姬煌来说有周煜那么个属下幸还是不幸。
周煜淡然道:那我恨不得放几挂鞭炮庆祝。
不和姬煌纠缠在一起的话,他本来也该有他功成名就,青史留名的一生。
该交代的交代完毕,周煜干脆利落地捅破窗户纸:我已将我知道的尽数告知。既然圣人答应不会动家母,我不欲再多卖惨搏同情,两位直说该怎么处置我。
他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夷然不惧。
活着时被种种权势强硬地裹挟着苟且活,临死来总该说两句不违心的,有点骨气堂堂正正地走。
不是天子的姬煌尚多得是手段让他暴毙,身为凤陵城少主的谢容皎也不会缺。
江景行负手而立,好整以暇:阿辞在场,问他这个正主,别问我。
打偷听起,谢容皎想这个问题已想了有一段时间,镇江山的剑穗都快被他袖子里的手撸秃噜了,一面是他不喜欢翻手之间轻易定人生死不得翻身,不好办是另一面。
北荒众人修行皆以他人性命为垫脚石,十恶不赦,杀起来自然不会手软。
谢桦勾结西荒残害他治下百姓,死有余辜。
那么像周煜这种呢?他算是什么?
他既不死有余辜也未残害生灵,没遇到姬煌,说不定数十年后能立庙建祠,造福一方。
不说虚无缥缈的假设,谢容皎现在一根头发丝也没折。
但他切切实实想害过谢容皎。
谢容皎顺着被他楸得缠在一起的穗子,似要像理穗子一样理清自己思绪:师父所想,与我所想,应该差不大离。
江景行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揽过谢容皎手上难题,谢容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于是我代师父说罢。
周煜整顿了下衣裳褶皱,扶正发冠,挺直脊背。
烦请周郎君将你早年与姬煌往来的证据给我,我将它交至阿爹手上,至于是把此事散播开去或是压在手上等往后一并发作,交由阿爹定夺。
姬煌见你不死,想必明白你将此事与我们说开,顾忌着你与他撕破脸皮坏他名声,不会动令堂。但你这边料来不会好过,能不能保得性命两说。之后如何过挣出一条生路,看周郎君的,谢家不会插手。
周煜面色愕然。
纠缠不清的穗子被他一颗颗捋开来,终于没那么难舍难分,谢容皎缓了一口气,绕在剑穗上的手正欲松开时被另一只手抓住,落入江景行的掌心里。
这只手来得恰到好处,如秋日有人迎着满襟袖的风为你披了件衣,春雨时合着春风倒一盏清香扑鼻的龙井,触碰的明明是手掌皮肤,暖意却透过血肉蒸腾而上,令人不自觉舒展眉眼。
谢容皎轻轻转动了下手腕,几下磨蹭后寻到舒服的姿势蜷着,有大袖遮掩,他不欲放开,师父,我们回去罢。
剩下周煜站在原地魂不守舍。
他在谢容皎身后低低说了声:世子,我真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