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揆叙自然知道这是大实话。正因是大实话,他才对忠勇公府分外不满。廉郡王妃就请了个安,忠勇公府就把宫里娘娘一道恨上了,任凭他怎么拉拢都不肯松口。不就是死了个女儿罢了!到底是奴才,难道还要廉郡王妃偿命不成?
说起来死的那个叫甚么格佛赫的,万岁登基后又是追赠诰封,又是重修陵墓,今后的儿女眼看也有着落,还要如何?
万岁,实在待这家人太厚!
吴姨娘看揆叙脸色不悦,就道:“今儿永福从宫里出来,得了万岁赏赐的两方砚台,先前请安的时候还惦记着要给老爷使呢。”
吴姨娘口里的永福乃是她给揆叙生下的儿子,也是揆叙唯一的子。当年吴姨娘带着儿女回到纳喇家后,情势已变,不用再顾忌耿氏的脸色,揆叙对膝下唯一的骨肉自然分外看重,改了名字叫永福。苏景登基后,纳喇永福被选为简贝勒胤祎的伴读,开始入宫念书。
简贝勒是圣祖二十子,生母又出身不显,圣祖死后母子二人原本就无依无靠的,全凭苏景对内务府的压制,才不至于被底下的奴才欺负到脸上。谁想到天上掉下个馅饼,因年岁的缘故,苏景把纳喇永福安排给他做伴读。纳喇永福的身份,谁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伴读在身边,至少出点甚么事儿,有人在万岁面前传话。故而纳喇永福这伴读做的半点不受气,也不像其余人不敢出彩,相反,简贝勒和生母宋贵人还有点捧着他。
纳喇永福倒也聪慧,不刻意压制的情形下,时常能博个头名隔三岔五得些赏赐回来,让揆叙满意的很。
说到懂事的儿子,揆叙少不得想起给自己惹事的侄子。
要说以前,他对安昭和元普这两个侄儿还有几分真心,眼下,却实在剩不下甚么了。毕竟兄弟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偏偏耿氏一心一意想要过继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
揆叙暗自冷笑。当他不知道耿氏在想甚么?不过就是想着横竖都不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永福有亲娘,而安昭和元普父母早亡,又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没有其他的依靠,将来肯定更孝顺她,她才能接着在家里作威作福?
可耿氏也不想想,他自己有儿子,凭甚么要答应把半辈子的积攒拱手让人,就为了她过的痛快?再说,家里迟早是有个公爵之位,难道他辛苦一辈子,倒要把好处让给弟弟那一支?他是傻了还是疯了!
吴姨娘一看他又神色阴沉起来,揣度道:“可是两位侄少爷那儿出了甚么差错?”她想着宫里传出来的话,就道:“要不老爷再找找廉郡王,想想法子。”
揆叙哼了一声道:“想甚么法子,两个废物点心,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连累你受了伤,正该让他们在牢里醒醒脑子。”以为廉郡王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
吴姨娘有些担忧,“可夫人那儿……”
揆叙不耐的冷笑,“让她去折腾罢,家里有儿子不上心,非惦记着隔房的。”说完翻身把手伸到吴姨娘的袖口里。
感觉到揆叙手上炙热的温度,吴姨娘微微闭目,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放空。
第二天一早,原本打定主意要冷落冷落耿氏的揆叙却不得不去正院。无它,今日雅尔甘出殡,忠勇公府那儿虽拉拢不好,可雅尔甘出殡,设祭棚,备祭礼的事儿,他不能不亲自过问。
过去了也懒得理会耿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模样,直接道:“礼往厚了办!”
耿氏应了一声,问他,“那谁主持祭棚去?”说着没好气道:“要是安昭和元普在家,那还有个人,咱们家里,是你去,还是让永福去?”
他去,雅尔甘那不是东西本来就是个晚辈,还他去主持祭棚。可让永福去,按说年岁身份都够了,可还没及冠的孩子,除非给自家长辈守灵,否则这种死人的事儿,一般还是要离的远些,更不用说那家和自家还有点不和。
看他犹豫不决的,耿氏嗤笑道:“要不派个管家?”
揆叙瞪了一眼耿氏,知道她是在借机讥讽自己没有尽心尽力想办法把两个侄儿弄出来,以至于这会儿找不到人手。当下半恼怒半解释道:“万岁追封雅尔甘一个侯爵之位,你还担心那两个孽障出不来?”
“这是甚么意思?”耿氏不明白的问,“这追封雅尔甘,是看在玛尔屯氏的份上罢了。”
要不是那个女人厚着脸皮在宫里要死要活的,万岁怎会封一个侯爵给死人。
还是王府出身的呢。揆叙耐下性子道:“封侯爵,便是要了解这桩事儿,罪魁祸首是天地会,雅尔甘也追封了,若忠勇公府再追究些枝叶末节,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耿氏心头一动,道:“若他们果真不懂事儿,又如何?”
揆叙闻言眼中飞快窜过一道阴狠的光,“那可就好了。”万岁给的台阶,都有人不想下,那就一辈子架在上头罢!
但显然阿克敦是要下来的。
站在棺木前,望着雅尔甘那张被冰冻的青白僵硬的脸,阿克敦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他最后一次看过儿子闭目沉睡的模样,艰难的移开视线,咬牙道:“上钉罢。”
额鲁应了一声,一抹泪带着奴才亲自将棺木合上,一根根长长的钉子按照事先算好的位置,钉了进去。
“老爷,老爷……”
“阿玛……”
穿着一身孝衣的伊尔根觉罗氏忽然从墙角窜出来,带着两个孩子扑到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老爷,你可让我们怎么活啊,老爷……”
“阿玛,我要阿玛。”
“玛法,我要阿玛,你别把阿玛关起来。”
阿克敦垂眸望着抱住自己双腿的孙儿孙女,老泪纵横,胡须沾了泪水变重了许多,重的他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好孩子。”阿克敦摆摆手,阻止要上前抱走舒鲁他们的额鲁,弯腰亲自将两个孩子护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哄他们,“好孩子,不怕不怕,有玛法在,还有玛法在。”他自知这安慰有些苍白,但他实在也说不出更多的谎话了。
“我的儿啊!”坚持出宫要亲自送走儿子的玛尔屯氏原本身体衰弱,被人搀扶着坐在边上一声不吭,可这时候她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猛扑上来将伊尔根觉罗氏都挤到一边,似乎想将整具棺材都抱入怀中。
“额娘。”
“夫人。”阿克敦看玛尔屯氏哭着哭着就往下滑,也顾不得孙子孙女了,急忙上前亲自将玛尔屯氏架起来带到后头的暖阁里。
玛尔屯氏服了两丸药后稍稍缓过气,就折腾去还要到前头灵堂去,阿克敦却告诉她,他已经让额鲁发丧了。玛尔屯氏顿时状若凶兽,拼命撕打阿克敦。
阿克敦忍耐的任凭她发作,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仅是心痛儿子的死,更是心痛不能为儿子报仇。直到玛尔屯氏又喘不过气来,他方才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叹息道:“夫人,算了。那两个贼子咱们也杀了,万岁还赏了一个侯爵,一个县主,皇恩浩荡,夫人还要计较甚么。”
“我要我的儿子活过来!”玛尔屯氏双眼赤红的嘶吼道:“我不要爵位,不要甚么县主,我要我的儿子活过来!我要把凶手碎尸万段,给我的儿子偿命!”
阿克敦沉默片刻,道:“万岁已让人将祸首凌迟处死。”
“我不信!”玛尔屯氏神情癫狂,“甚么天地会,若真是天地会,万岁绝不会封雅尔甘一个侯爵。”
阿克敦苦笑,“这不是看在你我的情面上。”
“哈。”玛尔屯氏仰天笑的凄厉,“我的情面,我的情面……”
阿克敦直觉有些不好,他其实也知道害死自己儿子的人肯定不是甚么天地会。他甚至已经隐隐猜到凶手是谁,毕竟是天碧楼那种地方,不说知道谁动的手,至少天碧楼那天去了甚么人,以他的身份,要查出来易如反掌。然而正是知道,他不想也不敢再往下查了。
弄清楚又如何,看万岁的模样,分明是不想追究,再说就算万岁追究,难道还真能以牙还牙不成?若是琳布,鄂伦岱,甚至喇布都还有一丝可能,但若真是他猜的那样,那事情绝无可能!即如此,还是考虑活着的人罢,万岁把不该给的,能给的都给了,他们就得心甘情愿满心感恩的接下来。
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了。
女儿死的时候,圣祖给过恩典。儿子死了,换了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做皇帝,给了更大的恩典,他还得一样的接啊。
可这个道理,以前玛尔屯氏能明白,也愿意忍,眼下只怕,忍不下去了。
阿克敦怀抱妻子,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模样,心头钝痛不已。
他倒宁愿,自己的妻子,是真的疯了。
玛尔屯氏哭过之后,到底还是回了宫,不过她没有去慈宁宫,而是去了养心殿。不仅去了,她还二话不说就跪在养心殿外。
魏珠吓了一跳,劝不起来人,唯恐玛尔屯氏有个闪失,忙进去出禀告。
苏景正在和吴桭臣、十三爷等人商议如何张氏姐妹一事,得知玛尔屯氏跪在殿外,他微微一愣后立即站起身朝外头走。
九爷跟八爷十爷交换了个眼色,悄悄朝外挪了挪步子。看一个个皇叔们将脖子伸的老长,吴桭臣叹了口气,也竖起耳朵来。
“姨母这是做甚么。”苏景想要扶玛尔屯氏起身,结果被玛尔屯氏躲了过去。他手停在半空有些僵硬,随即又温和道:“姨母可是有甚么为难的事,只管说与朕听就是了。”
玛尔屯氏抬头定定可看着苏景,“万岁,奴才只有一件事儿想求您。”
苏景难得被人看的有些狼狈,他负手道:“姨母请说罢。”
“奴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奴才的儿子。”玛尔屯氏看苏景嘴张了张,不等苏景把话说出来就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道:“万岁,奴才是做额娘的人。”
苏景想要说出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他知道玛尔屯氏的意思——当娘的人或许没办法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但谁不是凶手,当娘的一定清楚,所以,不要糊弄她。
这句话,玛尔屯氏曾经也对他说过,不过情形有些不同。就在扬州时,他初去书院,因满人的身份,因先生的看重,他被欺负,挨过两回打。他小心翼翼隐藏起伤势,但还是被玛尔屯氏看出来了。玛尔屯氏当时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说‘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当额娘的,孩子受伤,哪有不知道的。’
苏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用力将玛尔屯氏拉起来,“姨母,朕有意为舒宜尔哈赐一门婚事,额娘觉得康亲王府的世子承绪如何?”
还在殿内的九爷听到倒吸一口凉气,跟身边的十爷嘀咕道:“那可是铁帽子亲王府。”
铁帽子亲王,承绪还是根杜苗苗,将来整座王府都是他的,连个分家产的庶出兄弟都没有,不仅如此,康亲王妃早就死了,康亲王显然也没心思再弄个正室,由着两个侧妃一起管家,而这两个侧妃,别说儿子,连女儿都没有,腰杆子自然也硬不起来。承绪本人也争气的很,十二三的年纪,念书跑马拉弓,样样来的。这门亲事,真是一等一的好亲事,京里蒙古不知多少人盯着。叫九爷说,若非大家都是宗室,他是肯定要把承绪弄成自己女婿的。
养心殿的人嫉妒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玛尔屯氏却被苏景这又一个厚赏弄的整个人像掉进冰窟窿了一样。
她望着苏景很久,直到脖子已经僵硬的实在撑不住了,她才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谢恩。接着被魏珠扶起来,一言不发的一步一步倔强的走回了慈宁宫。
苏景望着玛尔屯氏沉默远去的背影,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浮现着方才对方那绝望又不敢置信的眼神。
忽然的,他觉得今日实在是有点热,热的他一抬眸,就觉得双目刺痛。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下情感转变,明天是朝会争议,然后是织厂为起步的经济发展,然后是天地会,然后是对外强军,这个可能写不了多少,因为很敏感,你们懂的,然后应该就没有然后了……说起来简单,但我预估还是有几十万字……
☆、第 142 章
自养心殿跪求后,玛尔屯氏再没追问过真凶, 她仿佛已相信害死她儿子的人, 就是天地会。在慈宁宫继续养病的玛尔屯氏, 一步都没出过宫门, 每日晨起就呆在佛堂念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苏景得知玛尔屯氏喜欢上佛法,令人快马加鞭去承德将大昭寺里的活佛接来专为玛尔屯氏讲经。他有一种预感,玛尔屯氏此时的沉默就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宁静,但他希望这一回自己的预感是错的。假若佛法能改变他不愿发生的结局,那么他愿意有一回信仰。
天碧楼之事尘埃落定,关于放足令和张氏姐妹的处置的, 才是国之大计。看起来这是两件事, 其实在苏景看来, 这就是一件事。
随着上书请杀张氏姐妹的奏折越来越多,布局多日的苏景也不再将奏折留中,而是择定日期,把事情放到大朝会上议一议。
夏日天亮的早, 不过寅时将半, 云间已染上金色,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有伙计在忙碌,尤其是早点铺子,更是生炉子,擦桌子,竖店幡, 忙活的热气蒸腾。
李小四早上起来用牙粉漱过口,呲牙咧嘴的对着婆娘那面玻璃镜照瞅了又瞅,扭头笑道:“这镜子,照的就是明白。”
毛大丫翻了个白眼,擦擦孩子下巴上的奶渍,不满道:“年前我说让你买,你还不乐意呢。巷头巷尾都有了,偏我没有,你有脸?”
李小四看着媳妇白嫩的胸脯嘿嘿干笑,“一块五两银子,着实太贵了些。”眼见毛大丫要变脸,李小四赶紧又道:“这不还是给你买了。”
“五两银子咋了。这可是万岁铺子里出来的,等闺女长大了,擦一擦又是面新的,还能给闺女做嫁妆。”
看毛大丫一脸精明样,李小四却在心里暗自嘀咕。闺女还在吃奶,等她长大,到时候万岁铺子里又出了新货,你还不得叫我给买个几十两银子一面,叫做啥落地镜的做嫁妆啊。
没法子,孩子长大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彩礼嫁妆,样样压在头上,还是得赶紧存银子。
夫妻两个扯了几句闲话,眼见外头已经天色大亮,李小四也着急起来,催促道:“你快些,大丫头吃饱没有。”
“成了成了。”毛大丫把怀里的襁褓放在炕头上,扯着嗓子朝灶间喊了一句,“大柱,二柱起来了。”
不到两吸,门帘被掀开,两个扎着冲天辫子,生的一模一样的孩童就踢踏着鞋揉着眼睛跑进来。
“娘。”前头的男娃跑到毛大丫怀里撒娇道:“娘,我要吃油条。”
“吃甚么油条,锅里蒸着大白馒头,你跟弟弟一起吃完了就在家看着妹妹,等娘回来给你们带十颗奶糖。”
一听到奶糖两个字,李大柱也不馋油条了。眼巴巴瞅着毛大丫和李小四上了驴车,他知道爹娘这是要往南油胡同去挣银子好给自己买奶糖吃。
挣银子买奶糖的李小四驾着驴车还在念叨,“买啥奶糖,你就惯着他们,天天吃大米馒头还不够,还要吃奶糖。”
毛大丫就见不得李小四那一副小气抠索的模样,没好气道:“以前就罢了,是家里没钱。眼下你每日运水泥就能挣个几两,我在药厂里磨药一月也得十来两银子,这么算下来,咱们家里难道还缺孩子那几颗奶糖吃不成?就是天天吃个一二两,一月统共不过二两银子罢了。实在不成,你上牛羊街那儿去买些奶回来,我自己做就是。”
毛大丫口里的牛羊街,乃是苏景即位后划出的一块让蒙古人做生意的地方。随着苜蓿的大量种植,青储技术的推广,以及系统培训出的合格兽医越来越多,各处养马场,畜牧草场越来越繁荣。苏景除了培育上等战马以及赛马,草原上养出的马奶,牛奶羊奶等也被苏景利用起来。以苏景带来的技术,这些东西,做奶粉,做陶瓷肉罐头,用羊毛纺线做衣做手套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苏景只打算让草原成为原材料供应地,不会把工厂技术交给他们。
所以采用拍卖的方式将种种技术卖出去换了一大笔银子后,随着各种工厂工坊建起来,原材料的交易就火爆起来。鉴于暂时还不能让蒙古人随意在全国乱窜,苏景便令工部在京里划定出一条大街让蒙古人做生意。又因这条街上大部分卖的是牛羊,京里人就称呼这条街叫牛羊街。
这会儿李小四听到毛大丫说去牛羊街买奶糖自己做,忍不住发笑道:“你当奶糖就是买点奶在锅里搅合几下就能成的,人家没点秘方?听说甜味斋的东家在内务府拍卖会上花了十万两银子才拍回五种奶糖方子,还只能做五年,五年后,又得重新去内务府交银子买啥牌照,才能接着卖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