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十来个毒贩,四名伪装成僧人的特警,人数相差还是其次,主要是火力相差甚远,毒贩子里头有近一半是扛着冲锋枪的。隋弘早就部署好了,随时准备直升机运送特警空降强攻,但也得先擒下穆昆将局面控制住,不然少不了要搭上一寺僧人的性命。
谢岚山脸色发白,嘴唇紧抿,倒不全然出于害怕,更多的是恨自己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尽管答应过沈流飞爱惜自己,不与穆昆同归于尽,但白白死在对方枪下,他更不甘心。
“你不是,你别再妄图假装你是!”穆昆举枪指着谢岚山,恶狠狠地盯着他,“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一定会在阿岚面前杀了你……”
穆昆的食指即将扣动扳机,谢岚山额角汗水淌落,喉结不自然地蠕动一下,要不是记得穆昆说过的这番话,也不会设下这个套,故意示弱地让他把自己带来这里。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差了一招。
就在扳机扣下之前,一众绛红僧袍的僧人中突然站起来一个小沙弥,他对穆昆喊了一声:“等一等。”
小沙弥身量不高,细眉小嘴大眼睛,面貌非常清秀,看着只有十三四岁,声音听来也很青嫩。他面对枪口毫无惧色,双掌合十,对着穆昆说下去:
“中文里有句老话,说的是‘获罪于天者,身首异处’;又有话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两句话结合来看,便是说对于那些身首异处的亡者,再怎么祈祷超度也是徒劳的,即便不是徒劳,也难免折损他的福力。”
“身首异处”正是谢岚山目前的情况,他已埋骨地下多年,灵魂思想却附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穆昆不禁恼了:“你这小和尚敢咒他?”
小沙弥轻轻叹息,摇了摇头:“荐拔亡灵,既是为了让亡者离苦得乐,也是为了自己修行善业。小僧没办法也没可能劝阻你不去杀人,倒不如在这人命根尽时,让小僧捧这骨灰盒为其发愿,靠佛力引荐亡者身首复位,也好脱离今生苦海,轮回善道。”
穆昆面露悲色。诵经,超度,发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阿岚,他是真的为他感到伤心。他嘴唇发颤,声音发抖着说:“你把阿岚……把他的骨灰盒捧过来,捧到我的面前来。”
小沙弥双手捧起那只骨灰盒,跨出经堂,朝着两个男人慢慢走过去。
经堂内光线幽暗,在青天白日下,谢岚山才看清楚,这骨灰盒的材质不是金丝楠黑紫檀或者汉白玉,也没有华丽繁复的雕花工艺。
就是一只最普通的青花瓷罐,白泥青釉上绘着的是国画山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即将走到穆昆身前,忽然间,小沙弥将手中的瓷罐朝着谢岚山狠命投掷过去。
啪一声,骨灰罐就碎在了谢岚山脚边,散落一地的雪白骨灰之中,赫然就是他藏在孤塔旁的那把枪。
谢岚山挣脱绳索滚地取枪的时候,穆昆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阿岚!”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那把枪,他只知道他的阿岚散落在地,就要被这山顶的风带走了。
“啊!阿岚!”穆昆疯到了极处,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也不瞄准,只狂吼着朝那沙弥连射几枪。
子弹射入身体,一蓬蓬血雾随之喷出,小沙弥面带微笑,中枪倒地。
抓住这一纵即使的机会,谢岚山取枪在手,他蹙眉眯眼,凝神瞄准了穆昆的头,然后当机立断扣下扳机。
几乎与此同时,意识到不对劲的穆昆扭过身来,也朝他开了枪。
两人同样中枪倒地,穆昆当场被爆头击毙,谢岚山则被子弹打穿了右胸。四名蓝狐特警趁乱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击毙拿着冲锋枪的两名毒贩。
他们个个骁勇,有人中了两枪,仍高昂战魂,与毒贩们血肉互搏。
小沙弥尚存一息,四肢躯体都在抽搐,倒在地上的谢岚山与他互相对视着,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夸大的僧袍浴血后黏贴在了身上,隐隐勾勒出一点女性的曲线。小沙弥朝着谢岚山倒地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染血的手,如兰花般瑟瑟轻颤,她费力地动着嘴唇,一开口就吐出大量鲜血:“你还……记得我吗……”
不比方才那种清净无欲的声线,这气息微弱的说话声好像就是个女声。
伤口不断汩汩往外冒着热血,谢岚山努力辨认这个小沙弥的面孔,屡次试图支起上身又徒劳地跌落下去。他觉得她面熟。
“你是……”谢岚山费力辨认一晌,终于找出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瞠着眼睛,既惊喜又不可置信:“你是……阿妮?”
“阿妮是我的姐姐……”女孩缓缓地眨动眼睛,流着泪微笑,“我就是那个被你救出童妓寨的小女孩。”
谢岚山当然记得那个美丽果敢的女人,他为了救包括她妹妹在内的一寨子童妓险些暴露,而她为了救他的战友,甘之如饴地付出了生命。
当年那个只有九岁的女孩也记得。那个妓寨里,她被一个缅甸高官殴打强暴,那高官年过五旬,又丑又胖,正当她呼天不应的绝望时刻,天上的菩萨好像听见了她的祷告,一个男人从天而降,一枪结果了压在她身上的那个丑陋大胖子。然后他脱下他的外套,跪在她的身前,将赤身裸体又伤痕累累的她温柔小心地包裹起来,仿佛童年过大年时,奶奶用饺子皮裹起一团馅儿。
他一把火了烧掉这个鬼地方,带着她,带着所有与她一样命运悲惨的女孩逃出无尽深渊,迎向光明新生。
姐姐阿妮深陷毒窟,身不由己,她逃出去以后无依无靠,就躲进了寺庙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那个男人的队长,她偷听主持与那位队长的谈话,知道这个中国男人叫谢岚山,是名缉毒警。后来穷凶极恶的毒贩们找上门,为备不时之需,她趁乱把拾到的那把枪藏了起来,悄悄放进了他的骨灰罐里。
女孩永生难忘,这个叫谢岚山的中国男人免她被蹂躏摧折,是多么英俊而温暖。
“姐姐……”女孩像她姐姐那样甘心为他赴死,她含笑闭上眼睛,轻声说,“他真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场面彻底控制之后,救援的直升机就来了,螺旋桨掀起弥天盖地的沙土,也带来了春天以来最凛冽又温柔的一阵南风。
这阵风吹起了一位缉毒英雄的骨灰,将他越捎越高,越捎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