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虽然喜欢制毒,却本性善良,后期制作的药物大多不会令人痛苦。比如归尘珠,服下后几乎立时毙命。但若与酒同服,不但起效的速度大减,全身更如万蚁啃噬,痛苦万分。
项善音显然知道这个秘密,她将归尘珠融在酒里逼我服用,自然是不想让我死得痛快。明轩若来迟半步,我不但尸骨无存,死前还会痛苦不堪。我虽不畏死,但若死得这般冤枉,死前还是这副惨状,怎能不叫人遍体生寒。
这时门外传来二丫的声音:“将军,贤儿、小翠和春桃的尸首都已被发现,假扮小翠和春桃的人现已自尽。凌大夫说,雪姨曾被项善音下过药,因而前一阵子情绪暴躁、是非不明,现下已清醒,但悲恸过度不能行走,凌大夫让我来请将军过去。”
二丫一边说,明轩的脸色便黯然下去,对我道:“贤儿于我有恩,又是我大嫂在世时嘱咐要我照顾的人,我……”
我见他有些踟蹰,便接口道:“这话将军已说过多次,照顾她本就是理所应该,如今她无端端送了性命甚是可怜,将军自然是该去为她料理后事的。”
他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了几步,已去到外屋时忽又停步道:“让她做我的侍妾是大哥大嫂的意思。她为我挡的那两箭不但伤了腿,还伤了脾脏,原本就活不过几年。”
“你不必解释。”我叹了口气,“我也不至于这般小气和死人计较。”
他却顾自继续说下去:“我那时觉得心中负疚,便应允了。我一向视她如妹,从来都只是护她敬她,从未碰过她,连看都不曾仔细看过她,因此项善音易容成她时,我甚至无法从身材相貌上断定真假。”
我听着他的细细解释,心里一阵酸涩一阵甜暖,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着。
外屋的他亦没再说话,我等了许久都不闻动静,便清了清嗓子道:“这次有惊无险,我既然安好无事,将军便不必……”
话没有说完,他忽地回身,自外屋几大步来到我面前猛然将我揽紧,我几乎被他揽得喘不过气来,脸颊就贴在他胸口,耳边他的心跳从未有过的急促凌乱,紧压在我背后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
头顶,他的声音干涩低沉:“你从未信过我,这话说了你也未必相信。这几日每日都提心吊胆,若是重来一次,这番苦肉计我是决计不敢再用了。”
他只急急说了这么一句便放开手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一向很快,却从未象今天这样散乱,仿佛逃离一般。
突然减轻的压力令我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无法去细想他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外衫上他残留的体温已迅速消失,但他那快得吓人的心跳节奏却留在了我的心口里。
这时门外的二丫和侍女家丁们已鱼贯而入,清理屋子、将砸坏的家具搬出去,为我斟茶倒水,告诉我将军已吩咐凌大夫即刻过来看我。
二丫扶起奶娘,将嗅盐放在她鼻下,她很快醒转,抚着脸颊迷糊了片刻,猛地跳起身来大喊:“那贱人呢?这样就以为我会怕了你么!”
二丫指了指一名家丁正在清扫的一滩粉末,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已经化成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闷骚这算是变相表白了。
公主:说太快了,没听清楚,再来一遍。
将军:……
☆、天涯咫尺间(一)
四月二十三日,距明轩兵变仅十二天。
自那日后,我与明轩便从未真正见过面。不知道他是否有意避开我,反正我是在有意避开他。
兵变的日子越来越近,贤儿下葬后,他在将军府里越来越少露面,常常到深夜才归甚至彻夜不归。尽管如此,我每次出门前总要偷偷朝门缝外张望,确保不会碰巧撞到他才敢出门。
他依然独自睡在东厢房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有时会听到他归来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在我卧房门口稍作停留,也只是停留片刻,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便重又响起,自近而远渐渐离去、消失。
有时我会突然眼眶发热,有种想要跳下床去开门的冲动。每每刚坐起身便开始犹豫,这一犹豫间脚步声便远去了。有时我会枯坐到天亮,等着身体一点点变冷。或者等一阵子,再披上件外衣,蹑手蹑脚地出去,在已经没有桃花的院子里呆站到天色微明,然后赶在凝香睡醒前偷偷溜回卧房。
项善音自尽那日凝香便已回来服侍,那日一起回来的还有朵儿和家宝,居然还有凌大夫。
明轩没有让他再回宫里,也没有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他亦很听话,静静待在将军府,对府里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听说明轩在软禁我的当日就上奏皇兄,说我得了怪病,需要凌大夫留在将军府里随诊。皇宫里这几日被皇嫂搅得天翻地覆,皇兄无心管别的杂事,随随便便就准了奏。
时下的太医院象座坟墓,大夫们运气不好就会被皇兄砍了头,没有哪个大夫愿意留在太医院里,凌大夫自也不例外。有次我去看望家宝时,竟瞧见从不说笑的他正在和家宝玩笑,一见我进来,立即恢复成在宫里那般目无表情、不痛不痒的模样。那时我便明白,他是情愿跟着明轩兵变,也不愿意再回宫里去服侍皇族了。明轩又多了一名极有用的追随者。
晚间将家宝、朵儿哄睡后,我早早上了床。兵变在际,皇嫂疯了,项善音死了,没有人能够再威胁到家宝,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地,只等最后那一刻来临。我没有了目标,渐渐恢复成前世最后那一年里日日渴睡的状态。
睡到半夜时分突然惊醒,屋外没有半点声音,我却心有灵犀般一下坐起身。片刻后,熟悉的脚步声自门口响起,渐行渐远,接着东厢房的门咿呀一声被拉开,又轻轻关上,院子里自此万籁俱寂。
我呆坐了一会儿,心里越发烦闷,便披上外衣悄悄走到院子里,深吸了几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月光依旧如水,桃花已尽数凋落,株株桃树顶着满数绿荫,在青石板地上留下一簇簇模糊不清的阴影。
“这么晚还不睡?”
我一惊转身,明轩就站在我身后,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袍,在月下看来有种似真似幻的味道。
“我见你这般站着很久,便出来看看。”他道,或许是因为四周太静,连那声音在我听来也有点似真似幻的味道。
我以为他会走近来,他却退了两步,坐到沾着露水的台阶上,抬头看住我:“从这个角度看你,特别与众不同。”
我一愣,问道:“有什么不同?”
他笑了笑:“特别象个公主,不可冒犯。”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又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道:“小时候,和史清他们几个便经常这样远远地看你。虽然表面上经常一起玩耍,但其实你的哥哥们和宫里的侍卫一向将你保护得很好,象我们这种愣头小子能够接近你到一丈之内就已经很难得。
“那时的我们,只要谁能近身和你说几句话,便足可成为在哥儿们面前显摆的谈资。那时只有慕容安歌被你拉过手,当天他就被我们暴打了一顿,直到打完,他都在傻笑。”
我红着脸转回头,想起小时候大家在一起胡混的事,嘴角不自觉地稍稍翘起,又想起如今大家刀戈相向自相残杀,鼻子便有些酸了。
“我那时……总是离你最远的,每次你出现,我都被他们挤到最后面。那年你成人礼上,太皇太后曾问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他顿了顿,低下头哂笑道:“你说那句话时,那帮混蛋的火辣目光都落在你身上,我却自惭形遂不敢看你,唯有和坐在旁边的史娇娇胡闹掩饰。是不是自那以后,你便认为我喜欢的是史娇娇?”
我心跳如雷,不敢有半点回应,僵直着脖子望住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
“那时我便想,索性让你这样误会也好,省得我心存幻想,被人笑话那什么想吃天鹅肉。”
是这样的么?一直以来便是这样的么?我抓紧披在身上的衣襟,不仅是鼻子,喉头和眼眶都酸涩起来。
“直到现在,我都在想,我是否真的是那什么想吃天鹅肉?”
我裹紧衣衫,裹住有些许发抖的手,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
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去,仿佛做了一个艰难而重要的决定。我听见他起身时衣襟摩擦的声音,只须臾功夫,他的声音便来到我身后,很近很近。
“池州城头上那一巴掌,你打得还真不留情面。但你不知那时的我,疼痛不在脸上,而是在心里。你出现在城头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一定会输得很彻底。从来,我都不觉得我能拥有你,唯有装作不在意,或许,就是因为那样才伤害了你。”
他的双臂自我身后两侧绕过来,轻轻环住我的双臂,掌心盖上我的手背时,又握着我的手替我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衫。
“如果我不再是大周的镇国将军,你会不会……”
他没有问下去,但我已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他问得很轻,问得很踌躇,问很没有把握。但他还是问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我没有想到,一点一点都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的心思。我很想立即转过身去,告诉他我想跟他走,离开分崩离析的大周,甩掉“大周长公主”这道紧箍咒,真的很想很想……但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我能跟他去哪里?彻彻底底地背叛大周,站在他背后眼睁睁看他杀了皇兄?我做不到,心里某处那个叫“轩辕”的烙印会时时刻刻灼烧着我,让我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然后呢?大周覆灭,为了躲避仇恨,我隐姓埋名永远躲在他身后做他的影子?皇族的骄傲亦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生活。
唯有隔山跨海,两两相望。
或许早料到我不会回答,他的身子僵了一阵便放松下来,将下颚贴在我发鬓,自嘲着笑道:“算了,就当我没问,早知道我就是那什么什么想吃天鹅肉。”语调一转,又问道,“你方才在这里站那么久,究竟在看什么?”
我竭力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吸了一下鼻子道:“看桃花……都凋落了。”
“都凋落了么。”他环视四周,“京郊有个山谷,那里的桃花比外边开放得迟一些,也就凋落得迟一些。本来,你成人礼那年就想带你去看的,结果……我愣没好意思开口,而自那以后你突然就不理我了。”
他语调滑稽,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连同一滴滚烫的泪滴,正掉在他手背上。
他又紧了紧双臂,沉声道:“等过了明日吧,过了明日我带你去看。”
“好。”我欣然应允。
正巧,明日我还要解决最后一件事,等这件事解决,我的心愿才算了结。等过了明日,距离他兵变就只剩下十一日,十一日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今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是独孤,人生真是苦短……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写到了这里,终于把前世的遗憾和今世的期待接上了!大笑三声!呃……还有谁记得前世将军死前曾遗憾没能带公主去看山谷桃花吗?
公主:去山谷就只看看桃花?
将军:那你还想看什么?
公主:我想看……
将军:别……
作者猪:别腻歪了你俩~~大周还危在旦夕着呐~~
☆、天涯咫尺间(二)
四月二十四日,距明轩兵变十一日,我只身前往归来坡。
四月初二我刚从池州回到襄城那天,皇奶奶曾遣九姑姑送来密旨,命我设法送家宝去归来坡作为要挟明轩的人质。时隔二十多日,我依然没有奉旨行事。一方面是因为一连发生太多事,另一方面也是我故意拖延。
奇怪的是,我这里迟迟没有动静,皇奶奶那边也没有再来人催促。听皇兄说,皇奶奶身体每况愈下,自我被慕容安歌劫持后,更是大受打击,已到了风烛残年油尽灯枯的当口。她此时还没有遣人来,于她昔日雷厉风行的风格大不相同。最坏的可能性是,或许她真的病入膏肓,自顾不暇。
无论如何,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去看看她,毕竟在母后去世之后的十年里,都是她在照顾我。
坐在马车上,车窗外如世外桃源般的绿柳碧湖不断倒退,我却一点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曾经,我对皇奶奶的感情就象世间每一个平常孙女对奶奶的感情那样,柔软而亲密。当知道将我嫁给明轩的阴谋中也有她的一份时,我也曾怨她恨她,痛心疾首。
而如今,连我也学会了阴谋算计,算计我曾经最爱的亲人。如果她还象从前那样,势力庞大、一呼百应,我绝对不敢象今天这样,对她的密旨置若罔闻,不但没有带家宝去见她,反而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借着孙女探望奶奶的名义,去试探她的意图,试探她是否还有后招,是否还有翻云覆雨的能力。
我也许最终还是会变成和皇兄、皇嫂、皇奶奶一样的人……
见到程姚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异常沉默,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却又不敢讲的样子。跨入门里的那一刻,他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了我。
他是李超的义兄,这般欲言又止必定是为了李超的事。我慢慢转过身道:“如果是为了李超的事,想必你已听说,我已尽力。我与将军还在想别的法子,但也不敢保证有什么结果,你且先起身吧。”
他面色黯然:“陛下的脾性末将深知,此事艰难,公主与将军这般关照,末将已很是感激,早不敢存有过多幻想。”
我叹了口气,见他仍是半跪着不起身,奇道:“还有何事?”
他的脸庞渐渐泛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末将斗胆,能不能请公主帮末将给九姑带个话?”
我没想到他是问这个,莞尔一笑道:“什么话?是要我说给她听呢,还是你写下来给她看?”
若是什么暧昧的情话,别人自然是不方便代为口述的。
“只是问她是否身体安好。”他有些忧心忡忡地道。
我讶然道:“这个等她出来的时候你自己问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让人代问?”
“自那日她下山看望公主回来后,就再没出来过,末将不知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听他说得认真,我心里也是稍稍一紧。四月初见到九姑姑时她身体硬朗,她又一向是个开朗泼辣的人,程瑶这般担心她,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或许归来坡行宫内真的是出了什么大事。
因为没有事先通报,我又走得匆忙,等我一路小跑来到皇奶奶就寝的内院时,九姑姑才急匆匆地赶到我面前行了一礼。
“公主可算来了。”九姑姑的声音很低很急。
我刚见到她时先是松了口气,听到她这么说,一颗心又提起来。
她摇了摇头,艰涩地道:“太皇太后怕是……不大好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只听我皇兄说皇奶奶身体抱恙而已,怎会这般严重?”
九姑姑苦笑:“以她老人家的脾气,怎会让人漏出半点风声去?这段时间外寇入侵朝局动荡,这种消息要是传了出去,难免乱上加乱。前几日已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公主今日来得正好,今日她老人家似乎精神还算不错,否则也不知见不见得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