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质疑是对的,他没办法反驳。
所以这些年来他纵容蓝漪,无论蓝漪做什么,就算再过火他都会掩下来,然后竭尽所能地护着蓝漪护着蓝家,无论是谁都不允许动其一分一毫,这是他的补偿。
“朕认了,朕都认了。朕答应你,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漪,也不会让任何人动蓝家,更不会让任何人取代你的位置……”皇帝轻声对她说:“所以你得好起来,你还不能死。”
“朕不会让你死的。”
皇帝眼里蕴藏了柔光,以及鲜为人知的伤楚:“霓儿,朕舍不得你死。”
温柔的话语含着浓浓的牵挂与不舍,一如昔日无数次在她耳朵的低语呢哝。皇后垂下眼帘,不想看他眼里的深情,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水光:“话别说得太满,指不定臣妾这么一去,你背过脸立马选秀纳妃,左拥右抱可逍遥快活着呢……”
她哂然道:“况且生死有命,就算你是皇帝,这种事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皇帝双唇微启,皇后恹恹地打断他:“皇上若是不让臣妾休息,便让臣妾去瞧瞧小漪的伤势吧,臣妾这会儿是真的没心情面对你。”
胆敢这么直白地赶皇帝,这世上除了皇后只怕没谁了。
皇帝苦笑摇头,抚过她的青丝:“朕出去,你先歇会。有什么事吩咐华青去做,别乱跑了,晚些朕来接你回宫。”
皇后但笑不语,拨开了他的手。
她高兴的时候乖巧得任你顺毛,不高兴的时候压根就不赏脸,素来如此,皇帝也习惯了。
皇帝一走,皇后立刻让华青为她更衣,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坚持要下楼去探望弟弟的伤势情况。华青实在拗不过她,只得搀着她缓步下楼。
这时蓝磬已经离开了,花小术一个人守着蓝漪,听见屏外动静,还特意出去一探究竟。等她见到蓝霓之时很诧异,再看那苍白的脸色与蹒跚的步伐,连忙上去帮扶一把:“你的脸色这么差,怎么不好好休息?”
蓝霓立刻打起精神露出笑颜,正想安慰说不要紧,旁边的华青就给她拆了台:“皇上也说让娘娘好生歇息,娘娘非是不听,非要下楼来看一看漪少爷的伤势,奴婢怎么劝也劝不动,怎么说也说不听。”
“就你多事。”蓝霓斥声。
华青眼观鼻鼻观心,分明就是恃宠而矫,不怕主子怪罪。
花小术和华青搀扶到她榻边坐下,蓝霓摸摸蓝漪苍白的脸,又摸摸他腹部的伤,忧心忡忡:“他怎么躺了这么久还不醒?要不还是叫太医再瞧瞧吧?”
花小术安抚道:“适才太医包扎完伤口之后给他喂了药,说是静气宁神,还有安眠的作用。”
蓝霓叹息:“回头得给他补一补血才行,小漪最怕疼了,这一刀下去肯定很疼。”
花小术颌首,又看了她一眼:“霓姐姐也要好好补血才行。”
蓝霓挑了挑眉:“小术学坏了,竟然学会调侃起你的霓姐姐了?”
花小术低声嗫嚅:“我不是调侃你,我生怕……”
蓝霓静默片刻,示意华青退下,她单独留下来与花小术说话:“小术,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你替我保密,好吗?”
花小术犹豫着问:“什么事?”
蓝霓莞尔:“你知道的,我快要死了。”
花小术颦蹙眉心,对于这个话题仍旧不太能够消化得了。
“但我却不是得了病。”蓝霓轻抚她的脸:“我没有病也没有伤,可我的身体正在逐年衰竭,药石无灵。无论是太医局的太医,还是皇帝从民间觅得的天下神医,无一人能够查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有一年,皇帝不知打哪个山道观请来了一个老道士,起初我只当是请来了个神棍,可那老道长一眼就看出我的魂魄有异。他说我逆天逆命,常道乖舛,故为天地所不容。”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是个有违常道的穿越者,直到我发现孙静蓉的存在,并且从她口中得知真相。”蓝霓攥紧她的手:“我与孙静蓉不同,她原身是正统的穿越女主,而我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对这个世界而言,说我是个异端并不为过。”
“如此,我心中的困惑也得到了解开。”蓝霓释然:“这里已经不再是孙静蓉所熟知的世界,不管她曾经看到的剧情是什么样子,她的话都不可信,亦不需畏惧。”
“唯一令我确信的一点,孙静蓉说我改变了这个世界,也许这才是我必须死的真正原因。”
花小术泪光闪现,隐忍着不让掉下来:“可是、说不定并不是……”
蓝霓深深吐息:“小术,从我得知这一点开始,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做了什么改变了这个世界……而今我似乎有些想通了。”
“当年小漪根本出不了京,只要踏出京师一步,太后与霍家就理由杀了他。可如果强留小漪在京师,他迟早会杀了霍家的人,就像宁王府那样。”蓝霓道:“所以那年你哥回京,我让你哥带走他。”
当时家里把小漪看得很紧,因为知道太后与霍家打算将这个污点抹去,也知道小漪越来越按不住脾气的话迟早会出事。蓝家尚未成长到足以与霍家抗衡的地步,而她也还不能够彻底扳倒太后,她与大哥决定把小漪送出去,又生怕霍家耳目发现,迟迟不敢动作。
那年大哥发现花家人回京了,于是她们私下找到花小术的兄长,借他之手悄然把蓝漪带走,远离京师,越远越好,而墨凉恰是最好的去处。
第96章 我不是故意的
送走蓝漪之后,她与大哥可以没有顾忌地放手一搏。
这几年大哥在朝堂扩充势力逐步蚕食霍家,而她则在后宫夺取执掌大权,一步步地架空太后,抢夺权属于她的权利。
如今霍家已经日渐式微,自从出了霍尚书以公谋私的案子之后霍家受创更深,所以太后才会越发着急,越要将孙静蓉送进宫。
只不过有了今日这场闹剧,就算蓝家不能避免遭受舆论攻击,霍家与太后也绝不能够抽身事外。
她当众揭发当年旧事,为了将太后与霍家彻底牵下水。看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怕,但是她的每一句话都将矛盾指向了太后。
太后这些年之所以忍让蓝家,归根结底是理亏在先,她比任何人都不愿事情暴露。因为舆论总是更偏向于受害者,人们总会更加同情弱小的人,太后作为始作俑者,不可避免将承受攻击重心。
而霍家本就因为霍尚书成为众矢之的,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不仅不能起到平息作用,反而会引发更大的怨怒。可霍家不得不保太后,没有太后只会加剧他们霍家的衰落。要保太后,势必要参与这场舆论斗争之中,进退两难,则更加难挽颓势。
霍太后嗜权如命,从未知足。可霍家大势己去,太后不服输也不行,她能怎么办?扶持孙静蓉?她不会再扶持这个女人的。
方才太后为什么怒打孙静蓉?一方面是因为孙静蓉将这件陈年旧事捅出来给她惹来一身的腥,另一方面不就是恼恨孙静蓉的不听话么?
这些年来太后将孙静蓉带在身边亲自培养,正是不想再出一个不受控制的蓝皇后。可惜就可惜在太后千算万算,却也算不到孙静蓉是个穿的,不可能驯服,胃口比她只大不小。
如今知道了孙静蓉也有自己的野心与私心,太后岂能不怒?她肯定恨不得乱棍将孙静蓉打死,省得再出一个糟心的白眼狼。
太后一日不死心,一日都走不出心中的那道坎,她便永远只能与自己过不去。
蓝霓舒眉,霍家自身难保难再翻身,太后已经不足为惧,如此一来自己就是死,也能够安心死去。
“就不能不要死么?”
花小术的声音唤回到蓝霓的神思,她懊恼又挣扎地问:“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许有。”蓝霓抿唇,无奈一笑:“可我找不到。”
如果知道解决的办法,她早就试了,而不是熬到今时今日仍旧束手无策,只能等死。
花小术黯然,垂首不语。蓝霓知道她为自己难过,莞尔道:“小术真是个好孩子。”
“万幸,小漪身边的人是你。”
她缓缓瞥过榻上沉睡的弟弟,神情柔和:“他顽劣胡闹,任性得像个孩子,都是被我们宠坏了。除了我们这些家人,也就只有你愿意包容他、宽待他。”
“不是的。”花小术颓然道:“霓姐姐,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总是在伤害他。”
蓝霓微怔,讶异道:“小术,你……”
“我想起来了,对不起。”花小术牵强苦笑:“真正逃避的人是我。”
就像当初她为什么想不起救了自己的无名少年是谁,因为她一直在潜意识逃避。逃避恐惧、逃避伤心,为了保护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真正懦弱的人是她。
“你想起来了……”蓝霓低喃,露出戚然的苦淡:“你想起来,当年小漪是怎么被带走的了?”
当年太后美其名曰满足池镜的心愿,送他每日往返馨艺园跟随白夫人学乐理,实则意在引蛇出洞,主动给予宁王动手的机会。宁王确实上勾了,却不知道太后早有后着,事前与杨氏接触,拿蓝漪以假易真,替代池镜引君入瓮。
“我不是故意的。”
花小术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哭,可是泪水一点点凝聚,不受控制地潸然落下:“我不是故意指他的,我没想害他。”
“我知道。”蓝霓替她拭去眼泪,轻轻拥住双肩发颤的人儿,“所以我从未想要责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蓝漪被抓的那天,是太后特意设的局。杨氏演了一出戏,护了池镜,逼花小术指认蓝漪,并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了出去。
那时候的花小术还太小了,小到只知道害怕,被杨氏狠狠掐住了手,要她指蓝漪,就真的指了蓝漪,明知根本就不应该是蓝漪。
“我娘原是柔善之人,可她病了。”
杨氏一直是个性子绵软的人,无论是出阁前还是嫁人后。早年夫妻亲昵婆媳和睦,膝下孩儿又乖巧听话,日子过得平淡,可谓是幸福美满的。
可随着长房败完了家财,开始一步步肖想二房的东西开始,那些人每日上府中闹事,每逢家主不在,便对家母言语刻薄咄咄相逼。杨氏胆小畏事,习惯了忍气吞声,长期郁结在心,久而久之就病了。
自从她临盆早产诞下蓝家幺子之后,渐渐出现了病态的征兆。
刚开始的那几年,杨氏把蓝漪看得很紧,朝夕不离身边,也不让别人亲近,就是丈夫儿女也只能多看几眼。家里谁也没有太在意,毕竟是小儿子,尚是年幼,爱护有加也是应该的。
后来她爹染疾身亡,阿娘郁结在心病情加重,越渐失智失常,越渐不可理喻。
“阿娘平日里很正常,有说有笑,对我和大哥也极好极温柔。”蓝霓幽幽道:“谁也没有发现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施暴倾向,独独对小漪。”
从前只以为孩子胆小认生,直到她们无意间发现孩子满身的伤,才发现他总是不哭也不闹,太听话也太冷淡,死气沉沉,不再像个普通的正常孩子。
当时家里想要将母子隔离,可是杨氏不答应,蓝漪只听她的。
“小漪一直很听话,阿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他做什么就是什么。”蓝霓眼里闪过一抹苦涩的泪意:“直到他从宁王府回来,他还是对我说……他说他不恨阿娘,一点都不恨。”
那时候杨氏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宁王把蓝漪关了整整一个月,才发现上当受骗入了圈套。或许是为了泄愤,又或许以为能够用以威胁皇后,他抓了当时欺骗他们的杨氏,将母子关在了一起。
等蓝漪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曾经囚困他们的牢笼肮脏污秽,腐烂的血肉得腥臭令人作呕。蓝漪吃掉生母裹腹,从牢笼中爬出来的那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杀掉了宁王府的每一个人,如同预谋己久,蓄势待发。
偌大的宁王府那么多的人却无人知悉,夜长梦甜,酣睡淋漓,到死亦浑无所觉。
谁也不知道宁王对他们做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不知道蓝漪是怎么出来的,知情者都死了,蓝漪只字不提,只要他不说,这个问题永将成为一个迷。
“大哥看上去面冷心硬,实则最心软,也最疼小漪。”蓝霓摸着自己的面颊:“可小漪从小就更喜欢亲近我,因为我长得像阿娘多一些。”
在那之后,蓝漪变得越发乖戾残暴,动辄发怒,不驯服也不听话。大哥劝不动时,也只有她这个作姐姐的偶尔还能劝服几句。
“大哥太心软了,他治不住小漪的。”蓝霓释然:“小术,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至少小漪愿意听你的……”
花小术忍不住说:“霓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说了任性的话,她并不在乎原来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在乎改变了什么又改变了多少,她只想让蓝霓平安地活下来,不要死。
蓝霓面上的释然没有了,看似平静,却凭添几分惆怅,缓缓说出来:“人各有命。”
她没办法应承什么,也没办法回答什么。
正如她对皇帝说的,饶是现在浓情蜜意、鹣鲽情深,天晓得等她死后皇帝会否立刻将她抛之脑后,再对别的女人许以同样的誓言,唱一出情深不悔?
人的一生很漫长,她说不出永远的话语。也许等她死后,这个世界将重归原来的剧情轨迹,男主会爱上正统女主,将心目中的白月光永远抹煞心底。
“霓姐姐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