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宁摇头:“不知道。”
“……那你是没法跟陛下提。”文林翻着白眼,也坐下来,“你没问过容将军?听说是他安排你进军营的,那他们或许认识?”
卓宁一喟:“我问过,但他含糊其辞。可能是托了好几层的关系,他也不清楚她是谁吧。”
“有道理。”文林啧嘴,“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你看啊,她是有妇之夫,你总不能要求陛下为了帮你找人把她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吧?就算她夫君不喜欢她,也还要面子啊!”
“……我只知道她写话本,很好看,很有名。”卓宁颓然道。
文林一边点头一边无话可说。
是的,那个人的话本很有名,“是个大大”和“当个大大”都很有名。但是那些话本……他虽然没看过,也觉得应该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能让官府知道的,卓宁必定不能把这些告诉皇帝。
“你还是好好参宴吧……找人的事,若日后有机会,你私下求陛下。”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都回了洛安了,还愁见不着面么?达官显贵就这么多,说不准哪天就碰上了。”
这话倒是有道理。于是当天傍晚,卓宁还算心无旁骛地进了宫,去含元殿参宴。
这场宴席着实盛大,不仅偌大的含元殿都摆满了席,含元殿外宽阔的广场也都成了宴席之所。这样大的宴席,其实就连谢迟和叶蝉都没经历过,除夕的宫宴远没有这样隆重,最多也只是坐满含元殿而已。
是以携手进殿的时候,谢迟便觉叶蝉的手一直在冒汗。趁着满朝文武都下拜见礼的空当,谢迟终于悄声安慰了她一句:“别那么紧张……”
“……我不紧张,我不紧张!”叶蝉好像在自说自话,接着又道,“你把我攥得太紧了!”
谢迟的手骤然一松,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也很紧张。
二人走上九阶,九阶之上没有外人,就是孩子们和几位嫔妃。二人落座后免了他们的礼,宴席就算正经开始了。
贺将士凯旋,谢迟当然要领头饮个酒,满殿的人都举杯喝,嫔妃干坐着不动也不合适。不过皇后娘娘和容妃娘娘酒量都极差这事儿,宫人们都清楚得很,单独给她们备了酒味聊胜于无的果酒。
但是酒过三巡之后,容萱还是有点晕了。她的坐席刚巧离谢迟不远,便向谢迟那边凑了凑,道:“陛下,臣妾喝多了,想出去走走。”
“去吧。”谢迟点点头,说罢又看向叶蝉,“你要不要也出去缓缓?”
“不用,我还好。”叶蝉神色轻松。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总时不常地和谢迟喝一杯的缘故,她现在酒量比当年好了一点点。
她便嘱咐容萱说:“这几日晚上总有风,你避着风口走,别吹得头疼。”
“臣妾知道。”容萱一哂,就离席往外去了。她毕竟是嫔妃,与外臣相见多有不便,行下御阶时,许多朝臣都守礼地避开了目光。
但只消那么余光一瞥,也足以令卓宁周身僵住。
他愕了半晌,直至容萱完全出了殿门才还魂。
他觉得自己看清了,又拼命告诉自己看错了。如此复又木了好一会儿,他蓦地放下酒盏,起座向外走去。
“哎……卓宁?”身边的战友奇怪地想喊住他,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喝多了,去醒醒酒。”
说罢,他很快便出了殿门。
殿前也是一片觥筹交错的热闹,卓宁驻足看了看,寻不到容萱的身影,猜她或许也是想找个僻静之处醒就,便向殿后绕去。
转过两道弯,一切喧闹戛然而止,含元殿与宣政殿间的广场上安安静静的,一抹倩影在月色下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
卓宁神经紧绷,僵了一僵,提步走去。在他临近时,容萱听到了脚步声,循声回头。
两个人都是一愣。而后,容萱先一步笑了出来:“卓宁?”她大感意外,看着眼前这个比印象中高了一头的男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那个取了摩哲国王的卓将军,是你?!”
她从不关心这些事,听说前线打了胜仗也没太在意,更没往卓宁那里想。
卓宁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斜出来,却又都被死死噎住。
他盯着容萱看了半天,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的眼底眉梢、划过她的珠钗首饰、划过她的内命妇吉服,每过一寸,他都更加无措。
他心下拼命地否认、拼命地逃避,但是这一切都那么刺眼地向他昭示了她的身份。
“夫人您……”他觉得如鲠在喉,可她看他的神色似乎有点不解。她又仍旧维持着那种好看的、欣慰的笑容,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卓宁的声音,在她的笑容里一下子虚了下去:“……您是皇妃?”
怎么会这样?
他觉得他几年来的一切努力、一切拼杀所换回来一切荣耀、一切功名利禄,在这一刹之间,都犹如死灰一般失了光泽。
第190章
洛安,平康坊,醉香楼。
一位“贵客”的到来令众人都有点慌。
客人们虽觉得事不关己但也不敢贸然招惹是非,都躲在屋里静听着动静。楼里的老鸨和打手们可都吓坏了,瑟缩楼门口半晌也没人敢进去,全都有一头撞死的心。
而“贵客”本尊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坐在一楼的厅中,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直至酒坛尽空,他才终于扬音喝了一声:“添酒来!”
门口几人几度推搡,最后是老鸨捧着酒坛壮着胆子进了屋,哆哆嗦嗦地堆笑道:“卓将军……”
卓宁没有理她,一把将酒坛拎在了手里,倒满一碗便又豪饮起来。
老鸨快被他逼疯了,踟蹰须臾,觉得今儿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主动道:“将军,当、当年的事,您大人有大量……”
话未说完,卓宁一记眼风划过,令老鸨一下噎了声。
那一缕冷厉却转而化为冷笑。他摇摇头,信手将碗搁在桌上:“我没心情找你算账。”
老鸨骤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又问:“那您……您若想找个姑娘陪您,我们这儿的花魁……都有空……”
没空也得腾出空!这位将军他可是配着剑来的!
可卓宁又摇摇头,语声散漫:“我只想自己喝会儿酒,谁也别来烦我。”
老鸨真是快哭了,苦着脸道:“我们这地方……您喝酒……”
卓宁淡瞟着她:“醉香楼的酒,不都是洛安数一数二的好酒么?”说着,他悠长地缓了口气,“再说,故地重游,也别有一番意趣。”
他倒是喝多了,身份又今非昔比。听他这么说,老鸨终于再不敢言,闷着头走了。
卓宁的目光上移,一寸寸地欣赏着这楼中的景色,心中怅然若失。
他目下在专门接待男客的楼里,不过这楼论构造和他先前待的地方差不多,他在这里,能轻松地回忆起当年的一点一滴。
他念书给她听、舞剑给她看,因为她来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他也希望她能高兴。
可是,她是皇妃……
她看到他受伤了,就给他买药。听说他吃得不好,就每次来都叫一桌子菜,然后看着他吃。
他还帮她办过一件事,查一个宦官是哪个府的人。那件事后来牵出好大一桩案子,当时想买他回去的谢连,在去年被问了斩。
这些事他都记得。他曾也想过,若能跟她白头到老,这些都会是说起来很有趣的话题。
可是,她是皇妃。
他早就说过他喜欢她,当时她不愿接受。她说他还小,他心中的感情和他所以为的不同,后来被他磨得没办法了,她便说要他去看看大千世界,等他长大了才可以说这件事。
可是,现在他长大了,她成了皇妃。
卓宁从来都没有这样彷徨过。在军中的那些日子,他虽然并无底气说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但他会迫切地、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可是现在,他却不知明天该盼着什么。
——而他在青楼中的这一切举动,在翌日早朝时,就被御史写进了参奏。
谢迟在早朝上听御史告状时心情很复杂,虽然暂且把这事压下了没提,心里却还是有点生气的。
怎么说呢,他理解这些年轻将领放荡不羁,可这位卓将军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按本朝律例,官员是不允许去嫖妓的,但一般而言,若愿意在自己府里养几个家妓,但凡没闹出大乱子,朝廷也不管。
至于去平康坊那种地方偷腥的,谢迟觉得也不是没有,不过可想而知没人会穿官服。到了地方闷头进屋找乐子去,谁知道你在那儿啊?
卓宁倒好,宫宴散后穿着一袭甲胄就去了,他又是刚立了战功回来的将领,可想而知会被人盯上。
谢迟于是自己在殿里生了会儿闷气,然后着人把卓宁押进了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卓宁跪在地上,一个字都没说。
“宝亲王打你三十军棍,真是打得轻了!”谢迟怒道。
卓宁磕了个头:“那请陛下把臣打死吧。”
“……?”谢迟噎了一下。不是因为卓宁抬杠,而是因为他发现,卓宁这话好像并不是抬杠。
他似乎是认真的。他眼底一片黯淡,语气也颓丧无比。这端然不是年轻将领意气风发时该有的情绪,一时竟让谢迟的火气无处可发。
谢迟锁了锁眉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语中一顿,又道,“若此事事出有因,你告诉朕。”
卓宁摇头:“没有。臣只是……”
“你若欺君,就又是另一条罪了。”皇帝截住了他的声音。
卓宁嗓中卡了一下,知道敷衍不过去,又不知该怎么说。
他怎么告诉陛下自己喜欢上了一位皇妃呢?若能说成一厢情愿,或许不打紧。可是,昨天原该是他和容妃第一次见面,他没有办法向陛下解释,自己为何会与容妃是旧识,又为何会为了她而奋战多年。
他更没有办法告诉他,是容妃去青楼为他赎的身。这些都会害死她的,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殿中于是寂静了一会儿,卓宁沙哑道:“臣……再去征战前,有一位喜欢的姑娘。臣这几年,都是为了娶她,才格外拼命。”
谢迟点了点头,睃着他道:“她出事了?”
“她嫁人了。”卓宁苦涩而笑,“臣昨日还朝,才知她嫁人了。”
谢迟不禁一叹,原来是英雄难度美人关。
罢了,卓宁虽然去了醉香楼,但到底没干什么,只是买醉而已。再说,他是打哪儿出来的,朝臣们心里有点数,若说是去嫖妓那当然有罪,若说是去见见故人呢?也就没什么可追究的了。
谢迟便沉了沉,道:“你闭门思过去,三个月内不许离府半步,朕会让御令卫看着你。”
“……诺,谢陛下。”卓宁有气无力地叩了个头,便从殿中告了退。他知道陛下可能是误会了,可能以为他从前喜欢的姑娘,在醉香楼里。
但是,随他误会就是了。反正容萱的事,他也不能提。
三个月转瞬而过,在卓宁结束禁足的时候,“是个大大”的新书也上了市。
几个孩子于是又一议论起来,元晨贼兮兮地道:“这个人,咱们一定见过!”
她在新书里写到大军凯旋后的庆功宴,里面的诸多细节与前不久那场宫宴如出一辙!
“是,搞不好还很熟呢。”元晖压音说,“我觉得,咱可以让身边的宦官想法子打听了,一准儿能打听到!”
元显刚进书房,正好听见这么两句对话,一听就知道了是什么事。他便也凑过去,嘿地一笑:“你们才看完啊?我已经让宦官打听去了。非得看看是谁不可!”
在男孩子们窃窃私语的同时,妙妙正在长秋宫里缠着谢宜。
妙妙三岁半了,打从半年前开始读书认字,这半年来,她都时常苦着张小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