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英脸上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她说,不行,这事我得找村长,还得把孩子他爸从城里叫回来,我要全村的人都来评评理。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孩子往回走,同时还骂道,你这条老狗,当初你妈抱着你跳崖怎么没把你摔死呀。
杨胡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素英牵着孩子走了好一阵,他还待在那里像木偶似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我刚才没说错话吧?这事没办法,只能赔礼道歉了。
杨胡子一跺脚,懊悔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不过那孩子抱着我的腿不放,你说让人多心烦。
我说,这样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黑前我再上她家登门赔礼道歉,有什么礼物的话,再送她孩子一样,这样不就扯平了吗。
杨胡子同意我的话,看来他也很害怕此事闹得不好收场。只是,出我意料的是,杨胡子居然从他房里拿出一件新潮的儿童玩具来。这是一个机器人娃娃,腰上挂着一面鼓,上了电池后,这娃娃会走路,会敲鼓,眼睛还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杨胡子说,这是他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当时同行的人都围在商店里看中了这件玩具,人人都买,杨胡子心一热也买了一个。回到旅馆时,同行中有不了解杨胡子的人问他,你那玩具是买给儿子还是孙子呀?杨胡子顿觉茫然,嘴一硬便说,我孤老头子自己买一个来玩不行吗?
正好,这玩具现在派上了用场。我走进素英家门时,先逗那孩子。我说,盼盼,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把玩具放在地上,打开电源开关后,这娃娃便一步一晃地走了起来,同时敲起“咚咚”的鼓声。盼盼蹲在地上看,又好奇又高兴。我说这是胡子爷爷送你的。他下午打你不是故意的,其实胡子爷爷是很喜欢你的。
素英站在一旁没吭声,但脸上已没有了怒气。过了一会儿她问道,这玩具是你买的吧?我说不,是杨胡子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可能原想买给亲戚的孩子吧。素英便说,他哪来的什么亲戚?我意识到我对杨胡子一无所知不该乱说话,便说那是我瞎想的,也许他是买给自己玩的吧。素英说,那倒有可能,他一辈子没摸过玩具,到老了或者想过一过瘾。
我便趁机问起素英,她说杨胡子他妈抱着他跳崖是怎么回事。素英说,这事我没瞎说,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的。
据村里的老年人回忆,解放那年,有一些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保护着一个年轻的太太逃进了这附近的山里。据说那太太是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女人,那军官在仓皇中逃往台湾时没来得及带上家眷。后来共产党的部队进了山,那女人便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跳崖了。也许是这婴儿命大,当山民发现这个死去的女人时,却发现这个被她紧抱在怀中的婴儿还活着。这婴儿后来被送进了建在西河镇的孤儿院。当时,孤儿院院长姓杨,因此,凡是没有姓名的孤儿,便以院长的姓为姓,以一二三四的编号为名,杨胡子大概是第十四个这样的孤儿吧,取名叫杨十四。在孤儿院长大后,杨胡子做了些什么没人记得,他是在三十多年前开始守坟山时,大家才又注意到他的。
素英对我讲完杨胡子的身世后说,你说杨胡子这人,孤身一辈子,也从没有个女人,够可怜吧。可是他打我孩子那样狠,我就觉得他很可恨了。这次要不是看在大许你的情面上,我非要把孩子他爸叫回来,揍上他一顿才解气。
素英这么说,表明事情已经化解了,这让我心里也稳定下来。不过,盼盼这孩子老跑到坟山边上来玩,还要大人带他上坟山,这事我也感觉挺奇怪的。我对素英讲了我的困惑后,她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和他爸也想不明白。这孩子还梦游,挺吓人的。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孩子不在床上,我开门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你们的院门外,才发现他正从坟山上下来,两只光脚上全是泥。第二天,我听说罗二哥里的强娃子与人打赌上坟山睡觉,看见的就是我这孩子。唉,你说我和他爸是不是前辈子作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孩子来折磨我们。
知道了这些事,再侧脸看正蹲在地上玩机器人的孩子,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恐惧。不过,既然有梦游发生,说明孩子的精神是有一些问题的,我对素英说,应该把孩子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素英不解地问,他有病吗?我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大医院的精神科现在叫心理卫生中心,他们能看出人大脑里心底里的毛病。你不妨带孩子去看看,不要心疼钱嘛。
素英将信将疑地说,我们不怕花钱,只是那些医生行吗……
我回到墓园时,晚饭已吃过了,可杨胡子还没吃,说是在等着我,我知道他其实是心烦吃不下。听我说和素英已经和解后,他如释重负,一拍手对周妈说,赶快重新炒两个菜,我要和大许喝上两杯。
和杨胡子喝酒,这是我来墓园后的第一次。侦查学的教科书说,和对手喝酒,是侦查员的重要机会。当然,侦查员得保护好自己,如果自己先醉了,一切都完蛋。因此,我对杨胡子的提议首先表示热烈响应,碰杯时也做出豪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兴致勃勃地多喝一点。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时候一到,我问他什么他就会说什么了。而我给自己备了两样东西,一是一叠餐巾纸,二是半碗菜汤,我喝酒后并不吞下,然后借用纸擦嘴或喝汤,将口里的酒全噜出来了。
我和杨胡子的闲聊也由浅入深的进行。开始聊素英和她的孩子,我在帮着杨胡子指责了那小孩的烦人后趁势问道,如果人死变鬼,那小鬼为什么比大鬼厉害呢?杨胡子说,哟,大许,你也知道这个呀。我守坟山几十年了,从没怕过鬼,可后来不行了,老梦见小鬼抱着我的腿不放,这还不算完,他还顺着你的腿爬山来,用手在你胸上一抓,心肺就被他抓出来了。你说梦是假的吧,可我上山巡墓,不管白天晚上,常发现有小鬼在后面跟着我,你一回头,他就躲到坟堆后面去了。
我“哦”了一声,举杯邀请杨胡子干杯后,又接着说,我刚来这里时,后山那座小孩的坟边老长出一根青藤,那藤后来还长吗?杨胡子说,根都挖出来了,还长什么长。我又问,那小孩是怎么死的?他说,生病嘛,你以前在医院做事还不知道,白血病是治不好的。
我有些莫名地失望。白血病,杨胡子的话和小孩母亲的话完全一致,这彻底推翻了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脑中的谋杀预测。可是,杨胡子对这座坟和小鬼怕成这样,是正常的吗?也许,杨胡子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此刻还没有达到让他说真话的程度,我必须有耐心才行。
我又邀请杨胡子干杯,这次他却摆摆手说,差不多了。你平时看见的,我不怎么喝酒,今天是高兴了才喝一点。我立即说,我也是不怎么喝酒的人,只因为特别敬重你这个领导和长辈,今天才多喝一点,所以,我敬你酒,你得给我面子才行。
杨胡子似乎有些感动,和我碰杯后便一饮而尽,我立即站起来恭敬地给他斟上酒,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是花甲之年的人了,这坟山啊,以后你来做主管最合适。叶子和小弟这两个年轻人,工作好,可是怕生人,上不得台面。冯诗人呢,除了坟墓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做个守墓人是块好料。所以啊,这里的事以后你就得多管一些。
我灵机一动,立即主动申请道,后山那座大阴宅,我就先替你老人家分担一下吧,把钥匙交给我,我保证让里面随时都干干净净的。
杨胡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管那事干什么呀?公司总部对这个大客户很重视,要我直接管理,其实,那座空坟,有什么可管理的,我现在都撒手不管了,完全交给叶子,女孩子细心,可能比我打扫得更好。所以大许你更不用管这些小事了。以后对上对下对村上的协调,你就协助我一点,这才是大事。
我问,那座空坟占地那样大,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吧?杨胡子说,也许是吧,不过大客户的资料都在公司,这多少带点保密性质的。不过我对坟主人从来不感兴趣,管你是什么人,死了都一样。
杨胡子说完这话主动和我碰杯,我知道这酒已喝上路了。喝酒有几道坎,每过一道坎就是一段新里程。开始是觉得喝够了;接着是再喝一点更尽兴;接下来的感觉是,嗯,这酒特香,怎么一点儿不、不醉人;再后来就只想说一句话了,他妈的,这辈子醒不过来了,下一辈子搬到酒厂隔壁去住。以我的判断,杨胡子现在已经越过了两道坎,因为他在夸这酒香了。
于是,我也假装醉意,说话放肆起来,并且提到杀人的事。我说,在古、古代,有杀小孩来下酒的。说完这话,我紧盯着杨胡子的脸,可是没看见他有惊慌的表情。他说,没听说过,有、有这种事。倒是有小孩子割身上的肉孝敬父母的。唉,我这辈子是尽不了孝了。
我趁势说起他妈抱着他跳崖的事,他说,这事说不清楚了。我长到十六岁时去问过孤儿院的杨院长,她说当时送来的孤儿多,究竟谁是那个在崖下捡来的婴儿,记不清楚了。
杨胡子说这些话时表情茫然,并无悲伤的意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我心里动了一下,端起酒杯来认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说,你怎么就不找个女人?听说以前在这里的梅子,长得挺好看的。
我尽管动了情,但说起话来,仍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杨胡子长叹一声说,罢了吧,我这样的人,能娶到老婆吗?你说到梅子,这更是哪跟哪呀,坟山上的女子,不说娶她,就是想占点便宜也是不可以的。并且,实话给你说吧,我这个人,阎王爷要收我走的方式,就、就是让我看、看女人……
正在这时,周妈进厨房来了,她走到饭桌边看了一眼说,这些菜,需不需要再热一下呀?杨胡子立即吼道,热什么菜呀,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了?我和大许正谈工作呢。
我从没见过杨胡子这样专横霸道,周妈很无趣地退出门去了。
杨胡子接着说阎王爷要收他命的方式。他说这次去南方考察,一行人去洗浴场寻欢,他被带进了一个放着大澡盆的单间,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当着他就脱光了身子。杨胡子立即觉得房子在旋转,身子晃了晃就昏倒过去了。这事让洗浴场大受惊吓,派人把他送到医院,输了液后他才清醒过来。同行的人后来说,这是因为他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兴奋过度造成的。可杨胡子自己明白,不是兴奋,因为他昏倒前的感觉是发冷、恐惧,像是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魂一样。
杨胡子讲完这事后问我道,你以前在医院做事,你说说,我这是什么毛病?
我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这毛病,可是医学难题了。你守坟山这么多年,是不是,你以前见过没穿衣服的女鬼?
杨胡子认真地说,没有。除了小鬼,我真没见过另外的什么鬼。
杨胡子正说到这里时,电灯突然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杨胡子有些惊慌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黑暗中,我听见酒杯被他碰到地上发出粉碎的声音。
在这世上,当一个人向你袒露了他的隐私之后,你可能成为他的好友;但也可能适得其反,你从此成为被他防范的对象。杨胡子对我就属后面这种情形。我和他喝酒后,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对我说话就生硬起来。他还把我叫到院门外严厉地说,昨晚喝酒我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酒后的话,你可不能当真,尤其是我在洗浴场昏倒的事,你要讲出去,你就别在这里做事了。本来你也是想出家当和尚的,是不是?我急忙声明我不会对外讲半个字,并且我在坟山做事,已经习惯了。
当然,杨胡子承诺要对我委以重任什么的,也不能当真了。就连管那座阴宅的钥匙,昨晚在酒桌上我也没争取到。由此可见,在杨胡子眼中,叶子还是比我更值得信任。
太阳已升得老高,坐在电话桌旁的叶子对我说,你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呢?该上坟山去了,冯诗人他们已上山好一阵了。
我心里不高兴。听叶子的口气,好像她还在行使临时职务似的。我说,我当然要上坟山去,我只是想先问一问你,昨晚突然断电,是怎么回事?
昨晚我和杨胡子喝酒时突然断电,经冯诗人拿着手电各处检查了之后,发现是楼梯下面的电闸被拉下来了。我问冯诗人,这是不是跳闸,冯诗人说,这个闸又不是漏电开关,没有人拉它,不会掉下来的。我当时就无端地觉得这是叶子干的。因为我和杨胡子在厨房时喝酒密谈那么久,并且杨胡子不准另外的人进去,这会让叶子心里不安的。
此刻,面对我的询问,叶子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断电是我搞的,我犯得着吗?你们喝酒,喝到天亮也不关谁的事,难道我还怕你们说我什么?
我说,我们还真是闲聊,杨胡子最多说到过你和小弟都怕生人……
叶子立即打断我的话说,怕生人怎么了,人各有各的性格嘛。
我说,是的,杨胡子也没说这有什么不好。其实,我们聊得更多的是坟山的发展。
叶子说,哟,看来杨胡子要你做接班人。
我说,我郑重地告诉你,要接班的话,那人会是你。不过看在我们做过同事的分上,到那时你别对我太严厉。
这话把叶子逗笑了,她说,去去去,上山看墓去吧。我八辈子也不会接这个班的。这等好事,留给你们吧。
我上了坟山,一路想着昨晚和杨胡子喝酒的事,那是有得有失。只是没想到,这会让叶子对我添了戒心,那么,她还会带我进那座阴宅里去看吗?虽说她答应过我,但她现在如果要反悔的话,她会说,那阴宅半个月打扫一次,你得等我下次打扫时再进去。而我的感觉是,这事得越快越好,或许,那里面藏着解开若干秘密的钥匙。
我在坟山中走着,一路上没看见先前上山的冯诗人和哑巴,我看见一大蓬被风吹断的树丫盖住了半个坟顶,便走过去拉开树丫,同时,顺便看了一眼这坟的墓碑,死者的名字中有一个“树”字,这使我想到人不如树,树断了还能活,而人的命断了就断了。
进入后山,猛看见坟堆中有一个人,是小弟在擦墓碑。我走过去,坐在一棵树下歇脚,同时看小弟做事。他蹲在一块墓碑旁,先用毛刷刷去尘土,然后又从水桶中拧起一团抹布,擦洗墓碑上有文字的地方。昨晚喝酒时,杨胡子两次提到我以前在医院工作,可见薛经理对我的质疑要么没传到他耳朵里去,要么他对此不以为然。总之,这小弟是薛经理派来和我作对的疑虑已可完全消除。
这时,我突然发现离小弟擦洗墓碑的不远处,正是那座八岁男孩的坟。我对小弟说,那边那座坟的墓碑,你得过去擦擦。小弟表示不清楚我指的是哪座坟,我便带他过去。小弟看了看这坟和墓碑说,不对,这坟没缴维护费,不该擦洗的。
我说,我叫你擦你就擦!这话一出口,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很高,并且带有怒气。小弟吓得一下子身子也缩小了些,他赶快蹲下来擦墓碑,嘴里咕哝着说,擦就擦嘛,井水打不干,力气用不完的。
在小弟的擦洗后,墓碑上的文字更加显眼了。虽说在这坟山中,刻在墓碑上的沉痛文字比比皆是,可是,这孩子墓碑上的“母袁燕洁哀立”这行字,总是让我心里感到一瞬间的刺痛。
可是,就是这个又白又腼腆的小子,怎么可能在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间呢。我想,树木长弯河流改道也有外力作用,而他的行为既然非常,其理由绝不是他所说的没考上大学随便找个工作而已。
我对小弟说,你也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许大哥今天和你聊聊天,他便怯怯地在墓碑旁坐下,眼睛看着地面。
我说,讲讲你守太平间的事。你许大哥从没进那里去过,有些好奇。
他说,没、没什么可讲的。守太平间嘛,就那样,死人推来了,作登记、编号、然后拉开抽屉样式的停尸匣,把死人放进去,再推上那匣子就完了。几天之内,这死人就运到殡仪馆去了。只是,薛经理要我们守太平间还多一件事,这就是在第一时间,争取到全套丧礼业务,同时,向死者家属推荐墓地。
我问道,每天守着死人,你害怕吗?
他说,不怕。你只要想,推来的死人,半小时前还活着呢,而半小时前你看见他,会害怕吗?这是一样的。
小弟说“这是一样的”时轻松自然,这让我第一次发现他身上还有着让我佩服的地方。我随口说道,你不怕死人,一定是从小和死人一起待过。
他说,没有。
我知道他父母还健在,便说,你想想,爷爷、奶奶,或者什么亲戚,死后躺在床上,你守了他很久。
他说,没有呀,我爷爷奶奶现在还挺好的。
小弟的否认,让我感到我的分析能力太差,这让我有些生气。于是,我不服输似的吼道,你再想想,好好想,有没有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事,我还会说错吗。
我大声武气地说话,让小弟很受刺激。他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正要站起身无聊地离开时,小弟突然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件事。
小弟的讲述把我带到了他七岁那年,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带他去郊外野河里游泳。当然,他的任务只是在岸上替大哥哥大姐姐们守衣服而已。将近黄昏时,一个大姐姐被河水冲走了,同伴们有的吓得蹲在河边哭,有的沿河去寻找。天黑时大姐姐被捞上来了,有人将她的游泳衣退到腰间,双手压在她胸上替她做人工呼吸。后来,围在周围的人都说,死了,死了。小弟感到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有人对他说,小弟,你就在这河边守着她,我们回去叫她爸妈来。说完,这些人就走了。此时天已全黑,小弟一直守着这个大姐姐,至少两个小时后,她的爸妈才哭哭啼啼地赶到了这郊外的河边。
小弟讲完这事后显得有些兴奋。他说,我怎么就将这事完全忘记了呢?刚才突然一下、突然一下就想起来了。
于是,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你和死人在一起待过,对吧?你许大哥料事如神,不是我刚才吼你的话,你的脑筋还打不开的。
小弟点头,脸已涨得通红,好像那个半裸的大姐姐此时还横在他面前似的。慌乱中他拎起水桶继续擦洗墓碑去了。
我相信,死者影响活人,比活人对活人的影响更大。我在后山的坟丛中走着,眼前又出现多年前的那片空难现场。我抱起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不知不觉中,我已来到了那座大阴宅的门前。其实,在我不明晰的意识中,我一进入后山,脚步便是朝着这座高高的山丘而来的。我突然觉得,梅子的尸体也许就藏在这座空坟之中。死人影响着活人。梅子死了,首先让村长照她的标准娶了老婆,接着又让村长的儿子爱上了新来的女守墓人,这就是死人的力量。
这阴宅的门是黑色的大理石做的,门上挂着一只足有一公斤重的大锁。门楣上和围墙上的琉璃瓦飞檐,使这里看上去有点像一座庙宇或古宅。院内树木的浓荫有的伸出了围墙,而那座坟估计就在这浓荫之下。
我沿着暗红色的围墙走了一圈,我还没忘记在接受特种兵训练时教官讲过的话,墙的转角处最适合攀爬。我在围墙的一处转角处站下,正准备一展我当年有过的攀爬绝招时,忽听得山坡下有人大喊,大许,你快下来!
我回头望去,山坡下站着的是杨胡子,这惊出我一身冷汗。我走下坡去,他问,你站在那围墙边干啥?我说参观参观嘛。他说你还有闲心,赶快回去,有电话找你。我吃了一惊,谁找我?杨胡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她说是你表妹,让你尽快给他回个电话过去,说是有什么急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白玫找我,有急事,难道是报社领导在过问我的行踪了?我出发前只请了一个事假,说是去看乡下生病的爷爷,如今两月有余,报社不见我回去一定着急了。或者,报社有重大报道等着我去做;或者有领导认为我无组织无纪律要处罚我?
然而,当我回到住地拨通白玫的手机后,我的担忧很快消除了。原来,所谓的急事,是她昨夜梦见我死了,所以今天一直心神不宁。要和我通上电话才心安。虽说梦见死并不算凶兆,因为民间说梦死得生嘛,但白玫的梦境还是让我诧异。她梦见她走进了一座寺庙似的院子,里面空无一人,突然,她在花坛边看见了一只死猫,便想,这里的主人怎么连猫也不管,看来这只猫是被饿死的。这时,有面目不清的人走过来说,这里没住人的。你看这地上的土,这样松软,下面埋着人呢。于是,白玫便蹲下去把土一层层拨开,然后看见了已死去的我。
我听着白玫在电话里讲梦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后山上那座有围墙的阴宅。白玫的梦蹊跷的,我的背上在一阵阵发冷之后,心里却慢慢热了起来。不管怎样,这说明白玫的心里是关心着我的。而以前在报社时,我还常因她只写些芝麻小事的报道而瞧不起她,现在看来,她虽不算好记者,却是个好心的女孩。
我在电话里让白玫放心,我说我挺好的。我还问家里的情况怎样。我之所以将报社说成“家里”,是因为叶子一直站在堂屋门边,眼睛看着院子,但我相信她的耳朵是听着屋里的。聪明的白玫当然能听懂“家里”的意思,她说很正常,也没领导过问过我的行踪。这话让我解除了担忧,但同时又让我不快。这么重要的一个记者两月不见,居然没人过问,好像我在报社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的人。看来,报社只需要报道些芝麻小事就够了。哼,等我写出这篇墓地探秘的长篇报道,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就像以前我化装成乞丐,深入丐帮内部数月之久后写出了《丐帮内幕》一样,那篇报道至少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卖的儿童,并让警方一举捣毁了一个控制儿童行乞的黑恶团伙。
刚和白玫通完电话,叶子便返身进屋了。她笑着问,你这个表妹,是做什么的?我说她还在大学读书呢。我想让我的背景越简单越好,以免叶子猜三疑四的。她说,读书?现在不正放暑假吗,你让她来这里玩几天,我们也看看你这个表妹。我说,来这里玩?你脑袋有毛病呢。她说,这里不好吗?有山有树有坟,我看你在这里就挺开心嘛。
叶子说最后这句话时,声音怪怪的,竟让我有一点莫名的恐惧。
第十二章 偷进阴宅
人有时无意间做的事,过后却觉得像是有预感驱使似的。昨天在坟山上,我让小弟将那个八岁孩子的墓碑擦干净,结果第二天,这孩子的母亲就来扫墓了。
我是在午后走出院门时遇见她的。当时,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城里女人正从坟山上下来,眼圈还红着。她甚至没转头看我一眼,走过这片院门前的空地后,便上路往西河镇方向去了。我当时并没对她太在意,因为来扫墓的人时有出现,只是像她这样一个人徒步而来的还不多见。
我上了坟山。由于是与冯诗人和哑巴一路,所以我们走得很慢。路上我还打趣地问冯诗人道,他那台可以看见鬼的仪器研究出来没有。冯诗人严肃地纠正我的话道,不是能看见鬼,是灵。鬼是不懂科学的人想象出的东西,而灵是人体的一部分。人的肉体死亡后,灵却存在,只是我们没法看见而已。我的仪器快研制出来了。到时你就会看见在灵性世界,这个人还活着,还是原来的样子。大许,我以前不是给你讲过吗,在这两个不同的空间,中间其实只隔着一层薄纸。
每次和冯诗人谈话,我都是以嬉戏开始,以严肃告终。真理是需要在黑暗里摸索的,作为同样在追求真理的新闻工作者,我不得不祝另一个领域的探索者们一路好运。
此时我们已在坟丛中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冯诗人要带着哑巴先去看他未婚妻的坟,而我却只想往后山去。我们分了手,我莫名地加快了脚步,很快,我看见了那座八岁孩子的坟前香烟缭绕。
我惊奇地走到坟前,墓碑前的香蜡还燃着烟火,一推乌黑的纸钱灰经风一吹,便一朵一朵地飘起来,像黑色的蝴蝶。我一下子想起了出门时遇见的那个下山的女人,我上次和她通电话时她就说过,要来看看孩子,今天她来了,却和我擦肩而过。
我立即转身下山。西河镇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想来她不会一到镇上便坐上车的。上次和她通电话毕竟有诸多不便,如能和她当面谈一谈,对我破解坟山的诸多疑团一定会有所帮助。
西河镇的长途车站就在镇头的公路边,除了一颗大树外没有任何标志,大家约定俗成的都在这里上下车。我赶到这里时,没看见那个女人,我心里一凉,难道她已乘车走了吗?赶紧向路人询问,那人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便说下午的班车还早呢。
我安定下来,转头向四面张望。离车站不远处摆着一些路边茶桌,那个女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发呆呢。
我走过去问道,请问是袁女士吗?她抬头望我,一些惊讶。我说我是大许,以前和你通过电话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一边叫我坐下一边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说,你来扫墓,怎么不到管理处来坐坐。她说不用打扰你们了。这孩子的坟你很关照,真是谢谢你了。我烧纸时看见墓碑也干干净净的,这让你费心了。
说话时,我看见茶桌上是空着的,便叫茶馆来两杯茶。她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渴。来一杯你喝吧,不然就浪费了。我说这大热天的,不喝水怎么行。
茶水上来之后,我和她慢慢地聊起来。她语气平缓,谈到孩子时也没哭,想来是刚才在坟山上已把眼泪流尽了。
在她的谈话中,我得到的信息并不多,只是对她的个人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孩子他爸在孩子两岁时病逝,接下来她又下岗,靠打零工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在小学二年级时得了白血病,医治了一年多后去世。不过她现在的生活很稳定了。在一户姓赵的人家做保姆,伺候两个八十年龄的老人。老爷子是离休干部,身体也还硬朗,所以她在这家做事也不太累。老爷子的儿子人称赵董,是个孝子,虽说他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但每周末都回来看望父母。赵董夫妇没有生育,所以膝下无子,多年前认了个干女儿,这干女儿大学还未毕业便生了病,一直住在医院里没出来。所以,赵董把心思都花在了父母身上,还给父母配了一辆小车,一个姓刁的司机专门负责老人的外出。
听到这里时,我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我所在地报社曾有个姓刁的司机,干了两个月便调到什么集体公司去了。他当然不认识我,而我记得他是因为他的姓,这个姓使人联想到以前样板戏中的刁得一,所以在报社听见有人叫他刁师傅时便对他留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