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犟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承认了命运。
整个白天村庄像一个梦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个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门紧锁,或者敞开着。一个人的家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站立,墙默默开裂,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去。人不在时,阳光一样公平地朗照着每一个院子,不会因为谁不在家而少给谁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个人的名字,结果叫出一条狗。一条狗又招来好几条狗。一会儿工夫,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是很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从没见过一条狗咬人另一条狗站着冷眼旁观。即使那些离得太远或拴在院子里不能赶来的狗,听到同类的吠叫也会远远地呼应几声,以壮狗势。
人在远远近近的地里,听到狗叫会不由自主抬起头朝村里张望。比人还高的庄稼和草往往挡住人的眼睛。人在心里嘀咕一句:是谁进了村子。而后原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谁也不会因为狗叫两声而扔下锄头跑回村里看个究竟。人们很放心地把一个村庄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却从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里的屋外。他们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后的树在阳光下静静地长着叶子,家畜们在树荫下纳凉,太阳晒透的厚厚土墙,一直把温暖保留到晚上。整个白天家都在生长,人们远远走开,不轻易打扰村庄。
你要找的那个人,此刻就在村庄周围的某一块地里,悄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轻,无论你哪年哪月见到他,都是这副不变的样子。似乎生死枯荣只是草木和庄稼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的锨不快也不钝,锨把不细也不粗,干活的动作不紧也不慢。他不知道你来找他。知道了他会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一个村庄,一辈子都不会有几个人来找他。
他过着一生中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摆在眼前的活,还和昨天一样多、一样重,也一样轻松。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农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会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个好伴儿,尤其农活,每年都一样多,一样长短的季节,你不用担心哪一年的活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也别指望哪一年会让你闲得没事。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里。除非你想把它攒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得长长的,把本该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统统揽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事实证明,他们忙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他知道这辈子也不会有人来找他,更不会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几十年,几十年一过,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揽太多的活,沽惹太多的事情,结交太多的人。他的锄头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一样,有一地玉米,地里也有锄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长出来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几十年时间去锄。草很小很矮时,他会整天躺在地头,心想:等草长高些再锄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让它多长几日,把头探进风里,有花的开几朵花,没花的长几片叶,然后再锄掉它也不迟。可是,等草长到比玉米还高时,他便干脆不锄了——既然庄稼没长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坏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们一起扛着锄头离开村子,没人知道这一天里他都干了些啥。天黑时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里。其实,即使他躺在家里睡上一年也没有人管。但他不这样,他喜欢躺在草中,静静地倾听谷物生长的声音、人和牲畜走动的声音。人寂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听到远远近近许多事物的声音。他们组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声音、天空的声音。一个人在荒野中,静静地倾听上一年、两年,就会听上瘾,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声并不缺少他这一声,却永远缺少他这样一个倾听者。
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劳动不需要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