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
这日是太后江瑛冥诞,江玦正用仅剩的一只右手把金纸迭成元宝,虽然成品惨不忍睹,但已经在他脚边的篮子里攒了一堆。
江鸿奉了旨意,代替魏怀恩去皇恩寺主持祭奠,江玦则如同往年一样,亲手折些元宝在府中悼念阿姐。
“阿姐若是泉下有知,会欣慰的。”
宁瑜靠在江玦的断臂上,轻言安慰道。
以前总是对江瑛有愧,为她的牺牲,为没能护住怀德,为怀恩受的这些苦。他们能做的除了守土安疆,为怀恩撑腰之外,其实也没有帮上她什么。
好在都熬过来了,怀恩不再需要被他们呵护,甚至能为江家遮风挡雨。江鸿虽然没有多说,但是江玦和宁瑜都能猜到,怀恩一定交托给了他什么要紧的差事。
“鸿儿的婚事,夫人有什么打算?”
江玦忽然开口问。
“什么打算?不是都看他自己的心意吗,我们有什么好为他打算的……”
宁瑜本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却发现江玦的凝重不似闲谈。
“怎么了?”
江鸿握住她的手熟稔地揉搓着,这是他觉得开口艰难时常做的动作。
“上官家的姑娘快和陆家长子订亲了,夫人可有听说?”
“自然,陆家那位阮夫人之前就同我提起,她家大郎好事将近,还要我一定去帮她热闹热闹呢。”
宁瑜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却猜不到江玦想说什么。毕竟怀恩掌权之后,她便一直在工部忙于设计火器,对朝堂上如何其实是不太关心的。
“鸿儿喜欢上官姑娘。”
“什么!”
宁瑜腾得跳起来,狠狠拍了一把江鸿的断臂。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早不同我说,这种事情他居然还瞒着他亲娘!好在人家还没真正订亲,你呀你呀,一点都不帮儿子上心呢怎么?”
“哎呀,夫人,你别急啊,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不急?你们爷儿俩就眼睁睁等人家姑娘选了别人再着急?你以为谁都有你当年的好运气,一块木头也能让我心甘情愿到火器营里等你开窍?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可是宁瑜旧气加新火一齐上来,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江玦挨着数落一言不发,等到宁瑜说完,才勾了勾她的手指求饶。
“鸿儿在这种事情上,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夫人肯等我这个榆木脑袋开窍,我说不定……”说不定就会因为无所谓的傲气,蹉跎掉最好的年华。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劝着孩子点?”
虽然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可是宁瑜总是不能理解为何在情字面前,有人偏要咬紧牙关做个孱头。
“因为……他错过这桩因缘其实是好事。
夫人,如今怀恩已经是九五之尊,她便是再念及亲情,也不可能允许鸿儿的婚事自己做主。更何况上官鹿鸣也是她心腹之臣,和咱家一文一武,何必结亲,怎能结亲?”
“……但是就让鸿儿连个诉说心意的机会都没有吗?我记得好几个月之前他就神秘兮兮地像是有事瞒我,我这个当娘的竟不知……”
宁瑜叹了口气,坐回到江玦身旁。
“成不了的事,就算鸿儿能说出口又能有什么结果,平白添烦忧。”
这些为难和不可得,对于出身平民家的宁瑜来说总是不够真实。江玦家庭简单,他们又常在西北驻军,她还以为真能由着孩子的心意,让他过得顺遂。
“那你当年……”
“我当年,要不是有阿姐一力支持,而你恰好不是出身高门,不会惹先帝猜忌,不然就是憋死我自己,也不会误你一生。”
对啊,他那时还有阿姐照拂,有幸与宁瑜心意相通,缔结同心。也因此没被先帝赶尽杀绝,只是在西北边关孤立多年。
“所以你别怨我,阿姐只剩下怀恩一个了。于公于私,我只能让鸿儿……错过这一次。”
欠下的人情债不可能不偿还,当年江家风雨飘摇之际有江瑛舍命保全,后来又是怀恩关照提拔,让江鸿年纪轻轻就立下荡平漠南之功。
他们既然是怀恩身后的羽翼,就该替她拉拢助力。
“有什么好怨的,谁说人家姑娘就一定瞧得上鸿儿?我看陆家大郎也是一表人才,若是我还青春年少,说不定也瞧不上鸿儿那个黑黢黢的壮汉。
我是疼自家孩子,可也没这么心窄。之前我还打算让怀恩嫁到咱家呢,那时候我也没多在乎鸿儿怎么想……唉。”
火盆中元宝烧得哔啵作响,还没燃尽的火灰打着旋飘上半空。宁瑜靠在江玦肩头,默默咽下了这点愧。
要是鸿儿多像她一点就好了,就不会因为踌躇错失良机。
可是身在京城,于权力漩涡最中心沉浮,太过肆意妄为,不是什么好事。
宿命像齿轮一样一齿扣着一齿,哪有那么多如果。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也别这样难过,怀恩不会亏待鸿儿的,这京城中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总比西北那个荒凉地界好求姻缘吧?”
江玦惯会插科打诨,什么正经事到他口中都变得无足轻重。宁瑜也没心思伤春悲秋,何必为了将来白白焦心?
怀恩是好孩子,这点她很确信。或许是江玦杞人忧天呢?只不过是鸿儿的桃花运道还没到罢了。
江鸿背靠在门外,听完了父母的一番交谈。
他们或许忘了,皇恩寺有不渡大师坐镇,今年的法事按照怀恩的心意俭省了不少。诚心到了便可,何必闹得半山云雾,反误活人。
他摸了摸一直收在侧襟的木雕兔子,这份没有送出去的算不上心意的礼物,已经被他摩挲得如玉光滑。
也算是给他的自大和懦弱多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吧,他懂的太晚,端着架子拒绝一切好意,等真察觉早已动心的时候,又不愿意前后两人,自乱阵脚。
这样也好,他也不用伤怀错过,反而能诚心诚意贺她大喜。这样就够了,老天爷都给他铺好了台阶,他没什么好不甘。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收拾好心情,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孔,走到家人身边。
明州,雷山。
端王这段时间在雷山过得却比圈禁的时候还要憋气。
他本以为裴怡归来,自己能用昔日的情分劝她夫妻同心,共治定远。有了兵将,有了厉空和旧党在朝中应和,还有做了小太子的亲儿子,他这次起事没道理不成。
可是那张和离书被狠狠甩在他脸上的时候,在望楼那个贱人皮笑肉不笑地蔑视他的时候,他彻底失了态。
为什么揪住过去不放,为什么亲近那个阉人,为什么吩咐近卫将好不容易从京城中金蝉脱壳的他严加看管?
这是明明是他母家的军队啊?他怎么还成了不被重视的外人?
“看在你我夫妻一场,我容你在大营长住。”
裴怡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吞下了对端王私通北翟的滔天恨意,但一来朝廷已经盖棺定论,二来定远军中老臣对端王仍有偏向,她以为这已经是她最宽容的决定。
而望楼为她带来了玉玺加印的和离书,还有魏怀恩的邀请,她无法不感怀其意,兢兢业业整顿定远军沉疴。
哪怕惹来些许不满,也仗着身为太子生母,逼他们不得不低头。
北境军年年都要应对北翟袭扰,比之在中原腹地蝇营狗苟,都忘了如何杀敌的兵将,如何能扛起堂堂定远军的大旗?
裴怡只嫌时间不够,练兵不够,肃清不够。
压力给够了,才知道谁是越锻越锐的兵刃,谁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追随裴怡的部将大都在这个中秋一齐入京面圣,欢天喜地接受威宁军的加封,更是见到了小主子魏安星,还传了消息回来,要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再回。
兵士在外,为将者却乐不思蜀,端王不知道这是魏怀恩连同裴怡一同为他设下的陷阱,还是那群在明州吃糠咽菜许多年的土包子,真就舍不得京城的珍馐美宴。
不过他也没得更好的机会可以选。
“怎么怡儿忙起来也废寝忘食,这劲头比起陛下也不遑多让呢。”
又是一夜挑灯人不寐,裴怡困得眼皮打架,手中的书卷被望楼拿了过去。
“别乱说,怎可对陛下不敬……哈欠,你今日出过门了吗?我们去走走吧。”
望楼的身份到底尴尬,在雷山的时候随意乱转不受待见不说,端王也会伺机下手。
所以他总是老老实实窝在裴怡的房中,只等着裴怡空闲下来才会陪他四处逛逛,现在到了京中新府也不例外。
不过他到底是无处可去,还是钻研蛊毒,裴怡不会猜,更不在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裴怡对下属如此,对爱侣更是如此。
望楼那些张牙舞爪的蛇虫都会感知到主人心意,在裴怡靠近的时候安分蛰伏,何况是望楼本人。
能得这份心意,不枉他机关算尽。
被裴怡牵起手的时候,他都会红了耳尖,灵巧地把手指挤进她的指缝,是占有,也是栖息。
“陛下还要我们留多久?”
裴怡今日才把依依不舍的魏安星送回了宫中,便已经开始计划着回明州任上。
“不会太久了吧,怡儿急着走?”
言语间分明机锋潜藏,可是某人偏要带点醋意,好像雷山有什么人被她惦记。
裴怡知道魏怀恩在织那请君入瓮的天罗地网,非得把贼心不死的端王余孽荡平不可。她不离开雷山,那伙人就不能轻易动作。
现在她和部将滞留京中,还能给端王再递一条无道昏君扣押将士的造反理由。
只是让将军远离战场,做那安稳闲棋,总是不痛快的。
“少阴阳怪气了,你也不嫌丢人。”
裴怡又打了个哈欠,停在花树底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
望楼神色一凛,从裴怡肩上揪回一条黑鳞蛇。
裴怡顿时吓得缩在望楼怀里不敢抬头。
“怎么又是它!”
这条自他们到南疆那日便被望楼驯服在身边的黑鳞蛇,对裴怡倒是异常地亲近。即使望楼控着身上蛇虫不去裴怡身边造次,这条蛇总能找到机会攀到裴怡身上。
“它喜欢你,别怪它。”
望楼也只能把黑鳞蛇藏回袖中,安慰着瑟瑟发抖的裴怡。有些恐惧就是根植于骨,哪怕裴怡相信望楼绝对不会让那些小家伙伤到她。
“怎么能怪它,可能是我体温太高了吧。天凉了你也要多加衣,京城比南疆冷多了,别冻着它们。”
望楼点头应着。袖中那条黑鳞蛇似乎也听懂了裴怡的原谅,顺着主人的小臂偷偷将尾巴探出一点,趁着夜色迷蒙,代替望楼的小指,软软地勾住了裴怡的指尖。
“我说了,它喜欢你。”
望楼用另一只手指给裴怡看。
没什么威胁的蛇尾总比一个蛇头趴在她肩上吐信子的场面要柔和太多了,裴怡尝试着轻轻勾了勾蛇尾,那尾巴尖也缠得更紧,像个戒指一样环在裴怡小指上。
“或许是像主人吧。”
裴怡这句话让收回黑鳞蛇的望楼僵了僵,随后低下头吮了一口她的唇珠。
“……你说得对。”
我也喜欢你。